在台灣的故事

吾土吾民

●何光明


2006/01/13

第十卷 台灣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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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撫地離開中聯日報整整五年了,在這五年裡,他沒有一天看過中聯日報,他對中聯日報有多麼不滿,由此可見。

 他獲悉王強升任總編輯,是在別家報紙上看到的消息。王強在彭撫地離開中聯日報前,兩人曾經同在政治小組。彭撫地先來,他後到。他報到時,彭撫地是副召集人,他只是記者。九年,由一個小小的地方記者爬升至總編輯,王強打破了新聞界的記錄。剛看到他升任總編輯的消息時,彭撫地的確感到驚訝;但是,對於他升遷之快,根據彭撫地對他的認識,卻又不會覺得驚訝了。

 王強本來不是在台北總社,只是宜蘭一個地方記者。彭撫地第一次注意這個名字,就是在地方板上看到的。王強寫了一篇特稿,彭撫地看後十分憤怒,也很瞧不起這個人,卻很佩服他的文筆。

 林義雄的母親及女兒被謀殺後,震驚了整個社會。可是,在當時,幾乎所有的媒體,在當權者的政策指導下,美麗島事件被定性為叛亂。於是,人民心中固有同情與憤慨,在肅殺的氣氛中,反而表現出冷漠畏縮,在任何場合,人人噤若寒蟬。

 在這樣的環境裡,人性會被扭曲到怎麼樣的一個程度呢?彭撫地在王強的文字裡,看到了一個極端的例子。林義雄曾為母親及女兒尋覓墓地,這樣的行動,就是王強那篇特稿的主題。可是,通篇閱畢,會看文章的,尤其是懂得新聞寫作的,不難用心發覺,王文給讀者巧妙地暗示了:林義雄竟有遊山玩水的閒情。

 中聯日報的政治立場絕對是站在當權者這邊的,而且是最極端的擁護者,對黨外民主運動及黨外人士的打擊、抹黑與醜化,一向是無所不用其極,不擇手段,下手唯恐不狠不重,充分暴露一種不知節制的仇恨心態,無異把「內部矛盾」看成「敵我矛盾」。林宅血案的發生,「媒體殺人」的作風,其間的因果關係絕難脫離。

 王強曾經請調桃園或台北,久不能如願。他寫過那篇特稿後立即調成,王強成為桃園地區的特派記者。當然,之前王強集中火力攻擊黨外人士的文章已經寫得很多。桃園地區自中壢事件發生後,成為黨外人士的民主聖地,報社希望王強這一隻筆先到那邊去發揮威力。這樣的安排,不只是單純調動,還有升遷獎勵的示範作用。桃園地區對這個空降新人,內心難免有所反彈,表面上卻不敢有所作為,決定畢竟是來自台北總社啊。

 王強對他們所屬的報社,當然不可能不了解;而報社負責人及其參謀們對於所屬記者們,也一樣。凡事一切盡在不言中,這是中聯日報世界裡一種高度的默契。這種默契,了解的深淺,因人而異;而運用之妙,拿捏之準,也是存乎於心了。

 曾經有一個記者,在一家政治立場還算中立的小雜誌上,應邀寫了一篇稿子,因此,「記者」幹了一輩子,直至黯然退休。報社認為那家小雜誌「同情」黨外人士的民主運動;還有,政治立場並不「中立」。至於文章發表時,雜誌社特為作者標明為「中聯日報記者」身分,也算忌諱。類此事件,報社是不會說出「可以或不可以做」以及「那些可以而那些不可以」的,純看各人的「智慧」與「反應」了!小小一個報社十足是「專制」的與「中國」的文化縮影。

 像這種個案,當然不是絕無僅有的。固有人後悔,自認年輕衝動,懷有過度的正義感。報社愛才,倒是真的,「犯錯」的人中,也有重被重用,「死而復活」的,但那真的是絕無僅有了。至於平凡之輩,若無自知之明,一旦犯忌,便永無翻身之日。

 才氣縱橫,又傲氣十足,而且無怨無悔的,也不是完全沒有,他們的結局,不是被免職,就是事發後自行離去,沒有第三種抉擇──讓報社降級調職或永遠冰凍。這些人離開報社後,有如「縱虎歸山」,又似「如魚得水」,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揭露真相、力批報社的陰謀與陰暗,享其「言論自由」,發揮其「道德勇氣」了。這些人若是一個正義的極端,王強就是完全相反的、最遠的另一個極端。

 王強在桃園的表現,正是他事業的轉機。當地同事最初的反彈,迅速消失,報社聽到他適應力又好又快,與人合作愉快的消息,肯定他在人際關係上另一種特殊的才能。同事們欽佩他,他確有一隻如椽大筆。在記者本身的工作上,各報咸認他是桃園地區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地方記者,這樣的美譽更使他成為中聯日報之光。而桃園地區的黨外人士對他這一支筆,則是恨之入骨,私底下非常瞧不起他:

 「極右派的打手多如過江之鯽,何必再添他這一支筆呢?何況他還是台灣人哩!」

 「就是因為他是台灣人,反而可以加分,以台制台,打擊力更強。」

 「如果他甘心被外來政權利用,正好提高身價。」」

 王強在桃園地區的表現,再度引起總社的注意後,決策中心人士就有意火速安排他到台北來,問題只剩該安插在哪個單位、什麼職位?彭撫地萬萬沒想到,王強竟會跟他同組,併肩而坐。

 報社最後的決定是把王強調到政治小組,後來彭撫地才間接得知,報社作出這樣的決定,理由是王強是對付黨外最有力的狙擊手。報社經過長期觀察,認為他的文字,特別優美還在其次,最被欣賞的是極富邏輯性,當時的社長還公開讚賞過:「連我都無法駁倒他!」當然,他的鬥性之強,也被列入考慮。而報社傳播得最厲害的,是說董事長私底下曾表示過:「這是主筆不可多得的人才!」

 台灣報紙上的政論一直是冷門文章,是沒什麼人要看的。黨外民主運動風起雲湧後,黨外政論雜誌大為暢銷,一本雜誌可以抵得上一份小報。中聯日報為了打擊之,壓抑之,開啟了創社以來政治掛帥的戰鬥期,卻是苦無戰將,焦急萬分。王強恭逢其盛,被視為一員超級大將,從「地方」躍升「中央」,準備對付黨外政論雜誌上成群的利筆名劍。

 這位中聯日報第一號戰將,身高一七七公分,既乾且瘦,一副仙風道骨模樣。第一天來報到,大家就等著看他,他面露謙遜的長笑,待人過份客氣,實在看不出有絲毫「殺手」氣息、「鬥魚」模樣,人人都把反感與戒心一掃而空;王強的確有一種特異的稟賦,或可名之為美飾的野心家吧。

 彭撫地和他握手時,感覺他的手掌幾乎無肉,手指彷彿雞爪。彭撫地身高一六○公分,站在他跟前,變成了小孩;一個低頭俯視,一個抬頭仰望。

 王強深知老闆的意思,要他多寫政論特稿。他沒有叫老闆失望,黨外人士一有大小任何活動,只要引起社會注意的,翌日中聯日報必有他的特稿。他的確是一個「快槍手」,又快又好,編輯部如獲至寶;沒有一篇特稿被丟進垃圾桶,打破了報社的記錄。主觀上他是一個天才記者,客觀上報社也準備全力把他捧紅,以明星記者的高知名度來增強他對黨外人士的攻擊火力。每當黨外人士活動頻繁時,他的特稿寫得特別多,多到稿費超過薪水。有一個秘密,報社中人大都不知道,只有政治小組的同事們曉得,為免同一個人文章見報太多,他還固定使用兩個以上的筆名搭配本名交叉發表。

 黨外民主運動越興盛,王強越紅。在新聞界,攻擊黨外的保守陣營裡,打手多如過江之鯽,原不乏像王強這樣的角色。但是,一般打手說理不足,流於情緒性的漫罵;赤裸裸地展現了只有立場、沒有是非的偏頗。王強一出現,就搶盡鋒頭,搶占了第一打手的位置。

 有人眼紅,有人嫉妒,但是,王強的才華在報社鼎力支持下,高懸天際,光芒四射,不但被捧成超級明星,還成為了保守社會裡廣大民眾的偶像。

 有一次,彭撫地有事去找總編輯。那一天,王強輪休,並未到報社來。他站在總編輯室門外,正待舉手敲門,卻聽到室內總編輯的說話聲,使他猶豫不決。原來總編輯打電話到王強家裡,催他利用休假寫一篇稿子,明天社論要用。王強可以「通天」,是有點破壞體制的。社論是由主筆室負責的,主筆室人才濟濟,社論竟會找上王強,而社論是老闆決定的,必有更高層的人轉囑總編輯找下來。王強被依倚之重,不難想像。

 美麗島事件發生後,國民黨大肆逮捕黨外人士,施明德漏網,傳言已經偷渡出境。施明德被抓到那天,總編輯首先得知,他匆匆跑進報社,進門就大喊一聲:「施明德抓到了!」王強獨自仰天大笑三聲,搶先用力拍手,三秒鐘的寂靜後,整個報社掌聲響起,彷彿中華民國反攻大陸成功了!當時,彭撫地剛從資料室出來,站在門口,親眼目睹總編輯欣喜若狂的臉色,以及王強囂張得意的背影。

 彭撫地還未離開報社前,王強就調動了。報社新成立一個撰述小組,由前任採訪主任、現任副總編輯主持,由此可見這個小組的位階至少跟採訪組是平行的,或者更高。王強和其他幾個人就是被調到這個單位當撰述委員,王強還當副主任。彭撫地本來也被列入撰述委員名單,但在徵詢意願時被他婉拒,政治小組的召集人也不願放人。彭撫地拒絕,心中真正的理由,就是不想跟王強繼續同組。

 撰述委員原則上是不採訪新聞的,主要工作是針對社會重大新聞立即評論,方式很多,例如邀請學者專家撰稿,或由記者訪問各界意見,或開座談會作成記錄,或由記者親自撰稿。只要做得出來,不拘任何方式。

 王強調至撰述小組後,由於沒有採訪新聞的壓力,有更多時間與心力多寫特稿,再加上跳升副主任,報社中人直稱撰述小組根本是因人設職,這個人就是王強,「老闆要王強上去就是了!」眼紅的更眼紅,而嫉妒的更嫉妒了!政界更傳聞,王強打擊黨外有功,「美麗島」事件前後表現突出,執政黨論功行賞,已經考慮提拔、栽培、重用了。王強私底下也透露有意從政為官,他喜歡重覆說的一句話是:「誰來支持我啊?」

 王強繼續維持量多質佳的特稿寫作,知恩圖報,立場更鮮明,火力更強大。除此之外,王強的寫作範圍也更擴大,而不僅是集中攻擊黨外了,開始遍及所有的政治問題、社會問題。在其他領域,他的特稿也永遠寫得比別人好,超過太多了。

 王強調到撰述小組後,幾乎同時,他考上政大政治研究所。國文系畢業而能考上政研所,可見他在自修上下過功夫;至於國文系何以能報考政研所?據說報社透過黨政關係才讓報名的,但是,王強考上後必須補修部份政治系的課程。白天早已不用跑新聞,晚上上班又在八點之後,平時有工作也只是機動待命而已,讀研究所並不妨礙工作。可是,報社內傳說,把王強送去讀研究所是老闆的主意,研究所畢業後,還要送他到國外去唸博士哩,這真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了!」可以確定的是,報社定下了長期培養王強這個人才的計劃。

 其實,最該眼紅與嫉妒的,應該是彭撫地。在王強進入中聯日報前,如果要說紅,他是最紅的。他是中聯日報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召集人,而他之所以能夠及早獲得這個職位,正因為他表現得比別人傑出。

 報社進用人才採雙軌制,一方面在缺人時登報公開招考,另一方面在有適當或特殊人才時,便直接聘用。彭撫地走的是第二條路,他政大新聞系畢業後,考上台大政治研究所,畢業服完特官役後,經過教授介紹,進入中聯日報。

 彭撫地一開始就在政治小組,組內只有他一人是政治科班出身的,也沒有第二個碩士。但他引以為傲的,不在於此。正如王強,他是特稿寫得最多、用得最多、稿費賺得最多的。他也是被嫉妒、令人眼紅的,又是傳聞纏身的人。應該這樣說,王強是「彭撫地」第二。

 王強出現後,彭撫地這顆明星迅速隕落。他的文字是否完全不被採用了呢?不是。事實是,他根本不寫特稿了。他只寫新聞,呈現客觀的事實。在「黨外政治熱」之前,中聯日報還算蠻有報格的,頗能盡到監督政府的言責;之後,黨外勢力崛起,報社作為既得利益者,完全以執政黨的立場為立場了。

 在「黨外政治熱」時期,他不寫特稿原因有幾個:對於黨外民主運動,他樂觀其成,與報社打擊、抹黑、醜化的決策,很難相容;報社所要的稿子他不寫,似乎有負被直接聘進、被特別重用的恩遇與道義,所以,他乾脆來個一律不寫;報社所要的稿子,王強已經在寫,而且寫得太多了;他不願也不屑人家把他與王強相提併論。根本的原因是,他已下定決心,準備在「適當時機」離開中聯日報。

 雖然如此,在離開前,彭撫地仍然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努力盡責,把新聞採訪工作做好。他的採訪也是一流的,報社看在眼裡,負責人是心知肚明的。他們不知他內心的意願,在他離開前的一次例行人事調整裡,還把他升為政治小組的召集人,也就是王強調升撰述小組副主任那一天。這樣的職務調整,硬把他和王強比較,顯然王強升得比他快、比他高。王強後來居上,人們議論紛紛。至於後來他的辭職,在旁人口中,更無法不與王強的得寵聯想在一起。

 彭撫地跟王強同事,又曾同組,對他自有較深入的了解,也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私秘。王強很會做人,所謂私秘,如果是壞事,傳開來還有人為他辯護哩!不見得私秘為真時就有人會相信,他親眼目睹過這樣的怪現象,可見王強做人之成功。他所知道的秘密,不會愚蠢到向第二個人宣揚;即使王強做人不成功,他也是那種絕不傳播他人隱私的君子。所以,王強一些私秘,只有彭撫地一人得知的,由於彭撫地是一個守密的君子,連王強本人也矇在鼓裡。

 某日白天,彭撫地為了到報社資料室查資料,特地跑了一趟辦公室。報社白天記者不上班,辦公室空蕩蕩。他在資料室找到所要的資料後,影印了一份,坐在辦公室座位上,正仔細閱讀時,電話鈴響了,他順手拿起話筒。

 「喂---」

 「請問王強在嗎?」是一位女士。

 「他白天不上班,請妳打到他家裡。」

 「我不知道他家的電話。」

 「請問妳是哪裡?」

 「我跟你講喔……我是……」故作神秘之聲。

 「妳有什麼事嗎?」

 「……我曾經跟他同居,現在他要把我甩了!……」

 「這是你們的私事……」彭撫地想擺脫她。

 「王強,他恐嚇我……」

 「那妳應該去找警察才對……」

 「報社要為我主持公道!……」

 「妳應該報警!」

 「王強警告我,說警察跟他很熟……」

 「他現在不在這裡,妳還是打電話到他家裡,你們自己好好去談!」

 「我不敢!」

 電話突然斷掉,替彭撫地解了圍。這件事情,他深埋內心,無論真假,沒有傳播出去。然而,有關王強風風雨雨的傳言裡,還有這樣的一個緋聞。這個神秘女子打電話到報社來,次數料定不少,一定也有別人接聽過吧?他不傳,別人呢?如果故事是真的,那麼,受害的女子是在報復吧?她必是一個弱女子,才會採行這樣的騷擾方式。王強當紅,堪稱新聞界之一霸,彭撫地幾乎可以確定,這個故事永遠上不了檯面。

 王強研究所畢業,心無旁鶩,報社立刻升他為主任,老主任轉兼海外版主任。在中聯日報,任何人一離開採訪組及其周邊組織,無異離開核心,或說被冰凍了。可是,這位老主任不甘寂寞,還力圖振作,他常向人說:「我在什麼職位都是全力以赴的,海外版一樣有人看,一樣要好好地編,我要把它經營得有聲有色!」他向老部屬王強邀稿,王強竟然不給,絕情絕義。

 王強的家庭對報社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團謎,因為他從來不提任何一個家人。彭撫地只見過他的家人一次,就是在王強家裡,那次正是慶祝他升任主任的宴會,席開兩桌,擺在客廳。請的是撰述小組與政治組的同事,以及自家親友。

 王太太親自下廚,兩桌出色的料理證明她是能幹的家庭主婦。王太太的談吐,很快就讓人聽出,她的知識水平不高;而溫良恭儉讓的傳統美德,卻迅速感染了每一個人。

 王強的父母也從宜蘭趕來了,從黝黑而憨厚的笑臉,以及長繭的一雙手掌,就可看出他們是謙虛、善良而厚道的農民。他很健談,她木訥寡言。從他口中,彭撫地第一次獲悉,王強不是他親生的兒子,而是養子;王強本是一個孤兒,親生父母早亡。

 最令彭撫地好奇的是,王強早婚,大學畢業前就當爸爸,至今生了五個兒子,沒有女的。王太太頗有遺憾,公婆倒是滿意極了。

 那一晚,王強太得意了,不禁忘形,同事們也拚命起鬨鬧酒。中聯日報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主任哩!在家人的臉上,王強看到光宗耀祖的亮麗。在同事們口中,王強聽到崇拜、羨慕與恭賀的美好聲音,不絕於耳。

 從頭到尾,王強喝個不停,笑口常開。最後,王強突然自顧自吟起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彷彿臨時插進來的一個節目,人人噤聲。可是,同樣的突兀,就這麼一句,沒了。王強勾著頭,大家面面相覷。又一個驚人的動作,王強哇的一聲,吐了起來;左右紛紛走避,宴席忽然間一片混亂。

 王太太動作乾淨俐落,迅速恢復現場,又安頓王強在臥室躺下來。等她從臥室走出來,招呼大家再度上桌時,客人反而趁機起立,集體告別。

 雖然狼狽不堪,王強卻意外獲得彭撫地的同情。得意忘形,表演了九十九分的狂態,最後吐了,醉了,反而使他看到一分真情。這次宴會,彭撫地本來不想參加;後來改變決定;現在卻不後悔了。

 王強升主任後,特稿反而明顯地減少。報紙版面上看到的,以撰述小組其他成員的文章居多。王強又表現出他成功的一面,懂得照顧和提拔部屬,以及建立自己的班底。誰,預感王強隱約準備接班掌門,而且已經踏出了第一步?

 就是他,彭撫地。

 王強的任何作為,彭撫地都可以看出其中的用心,雖不露痕跡,正是他的沉潛之道。升主任的家庭慶宴上,王強的放浪形骸正是不掩雄心大志的巔峰狂態。一個人的雄心大志若加上巔峰狂態,會不會淹沒僅有的一分真情?

 作為一個打擊黨外的鬥士,鬥得興起,陶醉於掌聲裡,久而久之,鬥士只知自己是一個鬥士,而忘了自己是一個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王強曾經出現過這樣的臉譜,而彭撫地則扮演了旁觀者的角色,不寒而慄。

 美麗島事件發生後,黨外勢力重挫。王強緊密推出一篇又一篇的特稿,獨領風騷,其他記者們幾乎全員立正休息。當時,王強公開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我與黨外人士是不共戴天的!」彭撫地本來已決定離開中聯日報,「王強現象」加速了他離去的時間。

 彭撫地離開中聯日報後,他看不見不想見的王強了。但昔日好友偶有接觸來往,難免還是有人會提及,也不便阻止。斷斷續續還有一些王強的消息,使他的耳根不能完全清淨。

 王強當撰述小組主任的時日不長,只有半年。彭撫地知道那只是一個跳板,果然他半年後就調升採訪主任,坐在核心中的核心,接班局面初成,採訪主任的下一個目標就是總編輯了。王強當採訪主任兩年後,升任副總編輯,仍兼採訪主任。

 彭撫地當年堅持悄悄離開中聯日報,婉拒任何餞別之類的建議。他在報社的最後一夜,出乎意料,王強單獨邀他至資料室,在一個安靜無人的角落,他們沉默地互相面對,幾秒鐘後,王強先主動伸手,和他握了手。第一次握手,是王強初來總社,彭撫地在政治組歡迎他。第二次握手,竟也是最後一次握手,王強要送彭撫地離開報社了。彭撫地再度感到雞爪那種細瘦無肉的僵硬觸感,如果不是有第二次的握手,他幾乎已忘淨王強有著那樣的指掌;如果說先後兩次有所不同,那就是雞爪變得更有力了。

 「沒想到會這樣!」握手時王強說了這一句。

 「我是為了生活!」握手後王強又說了一句。

 至於彭撫地,他無話可說,只是面露著微笑。 

 彭撫地自動離開報社,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是政治犯的兒子,經過教授的保薦,才能進入這家保守的中聯日報。即使自己不走,未來的升遷也有極限的。何況黨外人士崛起後,他的處境就更艱難了。在他停止寫特稿之前,最後幾篇都是在討論黨外民主運動的,自認十分客觀,仍被編輯丟入垃圾桶,這是他從未遭遇的命運。這一件事,加上以後永遠停寫特稿,報社對他早有微詞。

 彭撫地不走,中聯日報也會想盡辦法叫他走的。他主動請辭,免除了很多人的麻煩。

 彭撫地與中聯日報的衝突,以辭職終了,以做人的立場,連有識之士都對他不願諒解。他們不知道,這種衝突是超越個人恩怨情仇之上的。而這一點也正是那個時代的知識份子格局遠見不足之處,令人遺憾又感嘆。

 彭撫地的母親李美麗反對他從政,他選擇進入新聞界,勉強得到母親的同意。為了孝順母親,他內心中曾經下過決定,本想終身以之的,最後的結局卻是永遠離開了新聞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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