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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誠實入獄之初,吾民雜貨店變得冷清多了。本來雜貨店門口是村裡的「政治中心」村民聊天聚會之處,每天都是熱鬧無比的。現在,店門口彭家特別為村民擺置的幾條長板凳經常保持輕鬆的姿勢,空空如也,站在那裡,蹲在那裡,彷彿不必擔心有人來坐,不必承擔任何體重了。雜貨店的生意當然也受到影響,大概有三個月的時間收入明顯減少。
三個月後才慢慢好轉,民生必需品不得不採購,總不能捨近求遠,每天跑到別鄰別村去吧。當然啦,雜貨店西施──李美麗的魅力是難以永遠抗拒的,有些男人買煙買酒買得特別多,就是為了多看她一眼,聊個幾句。彭誠實不在了,李美麗的號召力更大哩。但是,李美麗的日子卻不好過,閒言閒語與日俱增,似乎永遠不可能消退了。進店的男人個個眼神笑意都曖昧作態。一些年輕小伙子,修養特別差的,走過雜貨店,更是口無遮攔。
「實在有夠漂亮!」
「還年輕哩!真可惜!」
「可憐啊!孩子會長大,可憐的是嬌妻!」
「晚上叫她怎麼睡得著?」
「老實的,害死人!」
村人把彭誠實喚作「老實的」。
「老實的實在不老實!竟然會叛亂哩!」
「妻子那麼漂亮,也不會珍惜!」
「真的是守活寡啊!」
他們好像故意講給李美麗聽的,她總是低下頭,故意裝作沒聽見,不敢往外看一眼。半年後,彭火旺找李美麗長談一個晚上,兩人都邊說邊掉眼淚。
「最後,我還是要再說一遍,美麗啊,如果妳要改嫁,我會同意的。」
「爸!不要說了!我只想把孩子撫養長大。」
「我們彭家對不起妳啊!」
「我會等誠實的,直到他回來!」
一年一歲,光陰似箭,彭誠實的兒子要唸小學了。九月,開學的季節。李美麗為彭撫地穿著吾土國民學校的制服、制帽、鞋襪,並為他把書包掛上左肩。
她蹲在兒子面前,雙手摟著他的雙肩,凝視他穿戴整齊的樣子。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小學生了!要變得很懂事,不可以胡鬧,在學校裡要聽老師的話,要乖喔?」
「知道啦!」
「走吧!我們到學校去!」
李美麗站起來,右手牽著兒子彭撫地的左手,一起離開吾民雜貨店,向吾土國民學校走去。彭誠實在兒子生下後,特別商請蘇燈這個歷史系、又是最要好的朋友為他取個好名字。蘇燈經過一番思索,偶然想起他讀師範時因看書被捕的那個學長吳撫天,覺得這個名字非常好,有悲天憫人的崇高意涵,又不便照抄,便把「撫天」改為「撫地」。
「撫地?」
「怎麼樣?撫慰大地嘛!」
「好!太好了!有愛鄉土的意思!」
「也有胸懷廣闊、立志宏遠的意思!」
「撫地!撫地!」彭誠實凝視懷中的嬰兒叫喚著。
「我只是建議,你這個做爸爸的,自己要做最後的決定。」
「我已經叫他了!就這麼決定了!」
「撫地!撫地!」李美麗依靠著彭誠實而坐,也俯臉貼近丈夫懷裏的嬰兒叫喚了起來。撫地,這個名字字義不俗,叫喚起來聲音也響亮,幾乎是人人說好。連學校裏的老師,在李美麗帶著戶口名簿去登記新生入學時,第一眼就被吸引住了,難得在鄉下看到這麼文雅、特殊,這麼有學問、又大有用心的名字。
可是,那個負責登記的女老師就這麼一注意,眼光在戶口名簿上多停留幾秒,還沒動手寫字作登記,就先看到小孩子父親的姓名。「彭-誠-實-?」她抬頭看一下李美麗與彭撫地,李美麗趕緊會意地陪上尷尬的笑容。她轉頭面向旁座的男老師,兩片薄唇緩慢而堅硬地吐露出來幾個低音:「不就是那個………」男老師向她使了一個眼色,又用右肘輕觸她一下,她衝到唇緣的話就即時剎車。
風雲剎那來去,一切復歸平靜。大家都像沒事人一般,照常辦妥手續。然而,李美麗心中早已潮湧浪盪,難以平息。她日夜擔心的事果然發生,那種情景與氣氛,現實比夢幻更令人難堪與沉痛。走出校門,她遠憂撫地以後日日要踏入這個學校,獨立生活,他將會受到怎樣的歧視與羞辱?
「媽!妳的手變得好冷!」
撫地牽著美麗的手,發覺異樣,抬頭偏臉,疑惑的一雙眼睛向上凝視著。美麗不知該向小孩子說什麼?一時語塞,母子雙手鬆開,她換成把手肘擁著他的肩,繼續往前,急向家裡走去。一路上,美麗精神恍惚,碰到熟人,視若無睹;別人先向她打招呼,她也聽而不聞,沒有回禮。
一群小孩在一塊山坡地上的竹林裡玩捉迷藏,簡單的遊戲也可以玩得興高采烈。今天是星期假日,鄉下沒什麼娛樂,大人也沒帶他們離家外出遊玩。他們只要大人不管,放任自由,就心滿意足了。由於是星期假日,時間特別長。他們從午後玩到現在,都快黃昏了,從來玩不膩的捉迷藏,人人竟都心生無聊。先是有幾個比較率直的,不顧團體遊戲的進行,逕自宣稱不玩了。感覺受到傳染,還有意思要玩的人也部分退出了。然後,整個遊戲因玩的人太少,就全部停止了。
大夥休息幾分鐘而已,畢竟是小孩子,安靜不久,有人忽然出聲建議:
「玩點什麼別的吧!」
久久沒人回應。這時有兩個人各折下一截細瘦的竹枝,當作武器,有一下沒一下的,對打起來。彭撫地眼看竹枝交戰,心中突生靈感,蹲坐地上的身子往空中猛地一躍,落地時就把想到的遊戲大聲地快口喊出:
「我們來玩騎馬打仗吧!」
「好!好!好!」沒想到反應如此一致,既迅速又激烈,很多人一邊大聲附和,一邊跟著蹲跳起身,還有人習慣性地振臂揮舞。這個遊戲正可以消耗他們過剩的精力,這一群清一色的男孩子似乎無人不愛,個個興緻高昂,一片叫好之聲。彭撫地也沒人推擁,就自居領袖,明快地把人群分成兩隊,兩隊人馬各自配對,一人當馬,一人當騎士。配對完畢,兩軍立即對陣。
「殺呀!」「殺呀!」「殺呀!」
彭撫地搶先舉臂發號施令,他這一隊立刻殺聲四起,向對方衝了過去。對方氣勢未發,眼看敵人已經衝了過來,匆促迎戰,不甘示弱地齊聲大吼大叫:
「衝呀!」「衝呀!」「衝呀!」
兩軍混戰,敵我交纏,個個毫不容情,假戲真做,被拉下馬的,連人帶馬摔得四腳朝天,滿地亂滾,狀至慘烈。第一回合,彭撫地這隊得勝;對方全軍覆沒,勝方還有三組人馬完好未墜。第二回合再戰,勝敗依舊。第三回合,第四回合,直到第五回合結束,戰績還是一方全勝,一方全敗。顯然一隊太強,一隊太弱。
「抗議!」敗方叫停。
「抗議什麼?」勝方得意得很。
「不公平!」
「怎麼不公平?」
「你們那隊高個子比較多!」
「高並不一定佔便宜,壯才有力,勇才會贏。」
「重新分隊!」
「不要!」
「那我們不玩了!」
「輸不起啦!」
「你們了不起啊?為什麼害怕重分?」
「重分就重分嘛!」
小孩子勝敗本來就看得很重,加上一面倒的經驗,重分起來,大家便計較得很厲害,花了很長的時間,還是擺不平,無法重新分出雙方同意的新陣容。雙方都要求勢均力敵,意見紛紛,便難有一致的結論,有幾個人還吵了起來,面紅耳赤。最後,彭撫地建議大夥出掌黑白配,既然無法順利分隊,建議被接受,把公平訴諸運氣了。好不容易重分完畢,配隊時又有爭執。彭撫地合作的對象跑到別隊去,新的夥伴要求當人不當馬,彭撫地不肯,吵嚷不休,戰事遲遲未能發動。
「我從來沒有當過馬!」彭撫地大叫。
「我從來沒有當過馬!」對方也大吼。
「你要不要當馬?」
「你要不要當馬?」
「你要不要玩?」
「你要不要玩?」
面紅耳赤,針鋒相對,馬戰變成舌戰。事情似乎沒有了結的跡象,於是,有人出面斡旋。
「這樣好了!輪流當人當馬嘛!」
「對啊!一個人一次。」
「每打過一個回合就換。」
規則都被熱心者代訂出來了。兩個人還是站在原地,似乎吵得太兇,一時下不了台,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其他的人只顧得要繼續玩,急得發出不滿之聲。
「你們兩個最不合作啦!」
「快啦!快啦!」
「互相輪流最公平啦!」
勸不動。不知如何收場,暫時靜默下來,全體僵在原地。
「不要管他們兩個了!我們開始吧」
「可是我們少一組啊!」
其他人準備放棄他們兩個時,他們兩個又吵起來了。
「我不跟你一組了!」彭撫地突然爆出一句。
「誰要跟你一組?」對方立刻頂回來。
「從來沒有人叫我做馬,你算什麼東西?」
「你神氣個屁!」對方又加上要命的一句:「叛亂犯的兒子!」
「你說什麼?」
「你爸爸是叛亂犯!你也是叛亂犯!」
彭撫地向對方甩出一個響亮的巴掌,對方迅雷不及掩耳地揮拳擊響彭撫地頭部,彭撫地整個身體應聲倒地。彭撫地躍身而起,向對方撲去,兩人一起倒地,糾纏混亂中,彼此拳打腳踢,惡鬥不休,狀至恐怖,彷彿都要置對方於死地。其他的人被這個突發狀況嚇到,個個楞站傻看。過了一會,才有人上前勸架,拉也拉不離,隔也隔不開,還有人憑白被打,兩個鬥士打得實在太兇了。最後,最小的一個孩子飛奔而去,又飛奔而回,帶來三個大人,才把他們隔開結束一場可怕的互毆。其他的人個個彷彿自己闖禍似的,竟慌慌張張地鳥獸散了。山坡地上恢復一片寂靜,黃昏已帶來幽暗的天色,只有竹林的葉隙還泛亮著遠方投射過來的夕陽餘暉,憑弔著這個劫後的戰場。
「媽!什麼叫做叛亂?」
還未上小學以前,彭撫地稍微懂事的年紀,他在外遊玩,偶爾聽到一些有關父親的言語,大略地感覺到其中不懷好意。當時正值天真活潑的心靈,倒也沒有受到什麼有力的傷害,但是,任何委屈都習慣性地向母親傾訴。每當他向母親提出這樣的問話,她反應激烈的程度,讓他漸有所顧忌,因為他不喜歡聽到她哭,害怕看到她流淚嘆息;最糟糕的是,到後來,母親反而要強作鎮定,說些安慰他的話,讓他自以為是他惹得她悲從中來。
「爸爸有爸爸的想法。」
「有人不同情爸爸,我們要忍受下來。」
「你長大以後就知道,人與人之間總有誤會、爭執。」
「人間本來就是這樣,是是非非有時很難講清楚。」
「總有一天你會認識你爸爸做人正直的一面。
「你爸爸是一個有偉大理想的人,一般人很不容易了解他。」
總是這些話,每次提起,就反覆地訴說,努力地解釋,不厭其煩。他也不懂,聽過心中較舒坦罷了。母親在說這些話時,從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她好像也知道很難讓他聽懂,又堅持要申述真理似地,虔誠萬分,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怕他不信那些話、不信任她。其實,他完全相信她,兒子對母親的仰慕與向心是無人可以摧毀的。
彭撫地上小學以前,印象最深刻的場景發生在黃家。黃家是外省人家,跟彭家完全沒有來往,黃太太有病,到雜貨店採購都是鄰居代勞,或自家小孩跑腿。
那天,黃太太坐在門檻曬太陽,和幾個家庭主婦聊天。成群小孩在她家門前空地上玩彈珠。後來,爆米花的來招攬生意,黃太太給他一筒白米,小孩圍觀著他怎麼操作變化出米香;也有小孩視若無睹,繼續專心玩他們的彈珠,彭撫地就是其中之一。
事情發生在米香製作完成後,黃太太大大方方地拿出部分來請客,每個小孩都有份,獨獨彭撫地沒有。本來原因是她不認識他,就由於不認識他,才引出了下面的結局。
「那一個,是誰的孩子?」
「吾民雜貨店的獨子啊。」
「喔---他爸爸就是被抓去的那個?」
「對啊!他就是彭誠實的兒子。」
「哎!唉!叛亂犯的兒子!」
每個小孩都有米香吃,任何遊戲都暫時停止了。彭撫地一個人被奚落,尷尬地獨自站著,無從掩飾,赤裸裸地孤立。空氣變得異常沉寂,眾人咬食米香之聲特別脆響,此起彼落,大家都無言地凝視著他。黃太太獨不請他客,已先傷害他的自尊,這種傷害與後來歧視「叛亂犯的兒子」的敵意,兩相結合,強化了他的屈辱。
彭撫地帶著這個深刻的印象進入小學時代,他開始特別在意任何人以「叛亂犯」來羞辱他的父親,或以「叛亂犯的兒子」來歧視他。小學時代,他把委屈向母親傾吐的次數漸漸減少,到了高年級,他完全自吞不訴。即使在外面和人家打架,留有傷痕,被母親追問,他也堅不吐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