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故事

吾土吾民

●何光明


2005/12/14

第三卷 親情與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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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蘇燈的父親是賣冰水的流動攤販。

 小學時代,升上高年級,蘇燈就開始利用假日或假期,學做父親的幫手。調製冰水,招呼顧客,收錢找錢,一個暑假忙下來,已經駕輕就熟。他精力旺盛,不以為苦,反而覺得自己變得重要起來。

 在此之前,他對母親很熟悉,對父親很陌生。從此以後,他對父親了解漸多。他發覺父親在嚴肅外表下,原來有著高尚的道德修養,以及為人處世腳踏實地的精神。除此之外,言談間父親透露自己的認命心態,卻對子女的未來寄予很高的期望。

 「汝看,」父親最愛這樣說:「命沒好,未當改;運沒好,也當改。車就是『運』,行地街啊路耶,有腳踏車、歐都賣、汽車,就愛看各人耶打拚!寡這世人打拚沒前途,愛看汝囉!」

 在小學畢業前,蘇燈十分崇敬自己的父親,很聽他的話,讀書非常用功,名列前矛,備受師長的讚賞。他心思單純,課本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以為把書唸好,以後就有前途,可以改善家庭環境了。

 小學畢業,考上第一志願學校,繼續升學。初一結業的暑假,蘇燈照常每天幫忙父親賣冰。有一天,中午,他離開攤位,去購買父子二人的午餐,回來時看到在攤位旁喝冰水的胡東海,雙腿竟然停在遠處,觀望不前。

 胡東海是蘇燈初中同班同學,家境富有,他的父親據他自己所說,是大公司經理級人物。胡東海制服的料子、便當美好的菜色、高級的零食糖果,在在令他羨慕。胡東海的言談,也讓蘇燈感覺到兩個人生活世界的遙遠,例如他有次提到洗牙、磨牙、矯正牙齒,蘇燈知道他並非純為炫耀而說,對自己卻是聞所未聞的事,除了聽,蘇燈不能置喙。不幸的是,蘇燈還跟胡東海同桌併座。胡東海成績不錯,每天放學後還去補習班補習,但是名次始終落在蘇燈之後。

 蘇燈等胡東海離開攤位,走遠了,才回到父親身邊。就從那一次開始,蘇燈明顯地發覺自己不再崇敬父親了,甚至還在心中隱有嫌棄之意。至於自己呢?也開始懂得自卑了!這樣的轉變,導致蘇燈對父親的教誨有些聽而不聞了;而對父親的一言一行,也採取了批判的態度。

 父親很少買愛國獎券,偶爾生意特別好,恰巧又有人前來推銷,他才會買一張。以前像這種事情,看在眼裡,蘇燈只會默祝父親中獎,以便改善家境,絕不另作他想。公民課上老師說做人要腳踏實地,不要投機,舉了很多例子,還牽涉到買愛國獎券者的發財心理。蘇燈對同樣的事,看在眼裡,心中有了反感。僅此一事,他推翻自己童年的觀點,認為父親是一個投機者了,並非一個腳踏實地的人。父親看似腳踏實地的整體表現,不過是無可奈何的抉擇罷了,出賣勞力是一個不識字者的宿命。

 選舉季節,宣傳車常經過他們的攤位,來來往往。

 「爸,您好像從來沒有去投票?」蘇燈問。

 「寡這呢沒閒,哪有時間去投票?」父親回答。

 「我們公民老師說,選舉是民主政治的表現,每一個公民都應該行使權力,也是履行義務。」

 「做生利卡要緊啦!」父親又補上一句:「政治,上好是麥措,汝這世人千萬愛也記哩。」父親說完這句話,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看了他很久,混合著疑惑與恐懼。

 如果父親這句話是在他小學時代說的,蘇燈真的會牢牢記住;如今,叛逆的他反而認同公民老師的說詞,把父親的警告當成耳邊風了。後來,蘇燈會去碰政治,還因而入獄,似乎是命中注定。

 父親生了三個孩子,蘇燈是老大。由於家計負擔沉重,父親終年滿臉陰鬱之色,難得看到一次笑容。蘇燈師範畢業後,開始教書,有了另外一份收入,家計大為改善,他終於看到父親綻放笑容的次數逐漸增多。

 在唸師範時,蘇燈初中時代的極端思想已趨緩和。如今教書做事,與父親一起負擔家計,共患難的心情又拉近了父子的距離。這個時候,蘇燈才進一步了解父親、了解生活。父親是一個窮怕了的人,窮的滋味,蘇燈從小就能體會;至於窮的壓力,只有如今共同負擔家計的他才能感受得到。

 蘇燈的收入,其實也很微薄,月薪不夠買一套西裝。家計雖有改善,仍然相當清苦。在他未教書做事前,父親壓力之沉重,不難想像。蘇燈回憶自己成長的過程裡,父親雖嚴肅,但從未生氣過,這種道德修養實在不平凡;尤其是發生在父親身上,更是難得。父親也曾經年輕,一定有過對人生的理想;後來選擇一輩子從事攤販工作,又必是經過心中多少次的掙扎與起伏吧。父親的認命,其實是一種偉大的犧牲,為家計而堅此百忍,那種耐力一樣不平凡。

 初中時代的不孝,使蘇燈對父親深感歉疚,初為人師之日,他在心中要求自己永遠不再對不起父親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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