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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燈與王一紅相戀一年多了。蘇燈畢業已經兩年,再過一年就要當兵。感情已經成熟,時機也到了,他們互訪對方的家長。王一紅先到蘇燈的家裡去拜訪,那次拜訪非常的拘束,蘇燈的母親不知該問些什麼?說些什麼?聊些什麼?國語生硬,表達困難,溝通痛苦,應對的話就那麼幾句。王一紅原本猶豫著,應對蘇燈的父母,該使用國語,還是台語?台語還可以聽一點,若要講,那可真要命!還好蘇燈的母親用國語開始發問。
「王老師住哪裡?」
「平鎮。」
「就在學校附近,上班很方便。」
「是啊!」
「阿燈說,妳是浙江人?」
「是啊!」
「妳和阿燈是同一個學校畢業的?」
「是啊!」
「你們是同一屆的嗎?」
「不是!我比他大兩屆。」
然後,蘇燈的母親就不再說話了,她是在搜索適當的話?或是認為不必多說了?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光是講這幾句國語,就已經很為難她了。至於蘇燈的父親,從頭到尾不發一言,王一紅十分納悶。蘇燈只好唱獨腳戲,一個人不停地說話,談到王一紅在學校裡如何照顧他,以及自家弟妹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事後,蘇燈與王一紅一起離開家裡,外出遊玩。當天晚上,兩人很晚才分手,蘇燈回到家裡,父母親都還未睡,顯然是在等他。
「伊加汝兩歲呢!」母親說。
「有感情卡要緊啦!」蘇燈回答得很自信。
「寡沒准汝娶一耶外省啊!」父親的口吻是命令式的。
「省籍沒重要啦!」蘇燈看著父親。
「寡反對!」父親突然站起來。
「爸---」
「免供!」
父親打斷他的話,迅速走進臥室,獨自去睡了。蘇燈與獨自留下來的母親繼續談,母親好像變成他的救星,可是這個救星話語越說越少,聲音越說越低,她一直在搖頭嘆氣。
蘇燈挑了一個星期天到王一紅家裡拜訪。王一紅的父親很健談,好像碰到任何人都可以一見如故,笑口常開,笑容滿面,這次會面十分輕鬆愉快。
「我是王一紅的父親!」王一紅還沒介紹,他就搶著說了,自然而幽默,場面瞬間熱絡起來。
「我在平鎮鄉公所上班,小小的一個戶籍員,軍人退伍轉業的。」
「王先生是軍人,又是公務人員,我們軍公教人員算是一家人啦。」
「我們工作好忙啊,一雙手每天都抄寫得又痠又痛;還是你們當老師的好,又有寒暑假,羨慕死了!」
「哪裡!當孩子王啦,蠻累人的!」
王一紅把茶泡好,她的母親才開口說話,請蘇燈喝茶。蘇燈一邊喝茶,一邊聽王先生詳談他的家世,以及從中國逃難到台灣的經過,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其他人都插不上嘴。等到他說得差不多了,乘他喝茶之際,王太太終於發問了:
「蘇老師在家裡排行老幾?」
「我是老大,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王一紅是老么,個性很驕喔---」
「不會啦,她常照顧我哩。」
「蘇老師還沒有當兵?」
「還沒有。」
「好年輕!」
王一紅與蘇燈走出家門,一路上他有說有笑,倒是她應對不很熱衷,那天的約會裡話說得很少。
「我覺得妳家裡那方面,還算樂觀吧?」蘇燈問。
「喔---太自信了吧?」王一紅白了他一眼。
事實正好相反,王一紅的父親尊重女兒的意見,母親卻極力反對。
「女人老得快啊!一紅!妳不比他小,還比他大兩歲哩!」
「他心智比較成熟,不同於一般年紀的男人。」
「媽反對!」
「媽反對的理由只是這樣?」
「還有,他還沒當兵哩!」
「我們希望先訂婚。」
「等他當兵回來,妳都已經二十五、六歲了!」
「那就先結婚嘛!」王一紅嘻皮笑臉。
「妳老實說,」母親一臉嚴肅:「他家裡意思如何?」
王一紅沒有回答,收歛了笑容。母親還繼續唸個不停,王一紅一句也沒聽進去,心中倒真是受到母親的影響,一片陰霾飄了進來,遲遲不肯飄走,還逐漸擴大變暗,雨真的會下嗎?
蘇燈與王一紅互訪過雙方家庭後,兩人似乎有一種怪異的默契,彼此都不提婚姻之事。但是,仍然繼續交往,戀愛的本質不變,約會也不中斷,一切如常。半年,很快就過去了。王一紅在蘇燈面前總是坦露開朗的神色,笑容隨時隨地自然地綻放著;蘇燈的表現完全相反,人變得沉默了,終日悒悶不樂。蘇燈猜疑著:王一紅在偽裝自己吧?分手在即,她企圖努力安慰他吧?或是珍惜這可能是最後的一段相處吧?再過半年,他就要去當兵了。至於未來,未來不可知。
「妳真的那麼開朗嗎?」
「真的!」
「為什麼?」
「因為我早就有預感。」
「多早?」
「說有多早就有多早。」
他把她攬入懷裡,這是戀愛以來的第一次。
翌日,蘇燈再度向父親表白他與王一紅兩人深摯的愛情,希望能獲得他的允許,成全婚事;父親無視於他的懇求,絲毫不為所動。
「爸!」蘇燈突然向父親下跪。
「啪!」父親幾乎是彈躍而起,同時打了兒子一個響亮的耳光。
父親怒氣沖沖地走出家門,拋下一句話:「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母親坐在父親空位之旁,親眼目睹剛才發生的一幕,默默地掉下了兩顆眼淚。
「唉---」
母親的嘆息引起兒子的注意,蘇燈微轉身軀,跪向了她。
「阿母!請汝向阿爸供情!」
母親保持沉默,沒有回答他。從小他就知道,每當激怒了父親,轉向母親求助,母親若是這樣的反應,就代表了最慈愛的拒絕。
「阿母---」蘇燈不甘心,還是要問:「阿爸安怎耶反對加阿呢?」
母親還是不答。蘇燈仰面凝視母親良久,終於決定放棄探詢,緩緩地垂下了頭,獨自沉思著。室內的燈光照著一對沉默的母子,他們的影子只是微微地切線接觸,好像輕輕地撫慰著對方。不知經過了多久,母親終於說話了,聲音異常平靜,輕聲,細語,慢調:
「二二八事件發生彼年,汝耶阿叔乎阿山仔掠去槍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