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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土國民學校裡,蘇燈的恩師們,最年輕的是張德成,也五十出頭了。蘇燈記得他一直在當導師,現在也還在當。他是榮民轉業的,蘇燈小學時代就聽說他非常愛國。
蘇燈沒有被張德成教到。他留給蘇燈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笑臉迎人,同時右手臂向前七十五度高舉(希特勒萬歲的手勢)。今天,蘇燈看到他,還是老樣子。成為同事後,蘇燈才知道,張德成在師長間的綽號叫做「希特勒」,可見張老師對希特勒是何等的崇拜了。
張德成老師對學生要求非常嚴格,舉凡跟愛國有關的生活訓練,他的要求絕對是百分之一百的,絲毫也不肯放鬆,幾近瘋狂的程度。
升旗典禮時,各班先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排隊。蘇燈與張德成的班級相鄰,有一次,張老師班上的一位同學,沒有好好排隊,脫離隊伍,還跟人大聲說話,張老師正好向班級隊伍走來,見狀大怒,快步上前,把那個學生拳打腳踢一番。蘇燈站在自己班上的隊伍旁,正好目睹那幕慘烈的暴力表演。
升旗典禮在操場上進行,學生隊伍進入操場後,立正的行列整整齊齊,誰也不能亂動,要求標準完全比照軍人。有時典禮完畢後,師長連番訓話或報告事情,時間拖得太長,學生年紀小,難免不耐,無法常保不動的姿勢,偶有姿態隨便的時刻。在張老師的班上,若稍有怠慢,或姿勢不夠嚴肅端莊,他隨身攜帶的藤條便隨著他的箭步嘯嘯飛笞而下,聲勢驚人。
平常學生搗蛋,張德成老師的體罰也很嚴厲。有一次,剛好是最後一節,他的班上是自修課,剛開始他有事未到場,有一個學生很調皮,惡意吵鬧不使別人看書,他進入教室時正好撞見,平常對那個學生就很不滿,又在氣頭上,下手就更重了。他命令這個學生趴在教室地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揮舞籐條,兇猛地抽打臀部與大小腿,這是他標準的懲罰模式。
最後一節打學生,這是體罰最大的忌諱之一。受罰學生臀部與大小腿被打得一片紅腫,家長在放學後立即帶著孩子回校找校長理論。蘇燈走得晚,校長託他去找張德成老師。
張老師家就在學校附近,蘇燈按址前往。蘇燈進門後,張老師說是胃在痛,不客氣地斜躺在沙發上。蘇燈知道他真有胃病,因為他愛生氣,容易動怒。他在教學上律己甚嚴,對於校務有所不滿,絕不寬以待人,在會議上常當面批評校長與老師們。大家都知道他很愛國,在教育上有極端斯巴達式的理想,對學生採行軍事化管理,人人習於容忍他。醫生勸他少生氣,病才會好,他很相信醫生,但常對人說:「我知道,但是我沒有辦法。」蘇燈猜測,張老師大概剛才受了那個學生的氣,一時動怒太甚,胃疾復發,蘇燈暫時不忍說明來意,反而安慰起他來。
「吃點藥吧。」
「吃了。」
「好多了吧?」
「躺一下大概就會好一點。」
蘇燈只好陪他聊天,好像單純家庭拜訪。聊過了一陣子,蘇燈心想不能再拖延下去,終於据實相告自己的來意。
「我不去!我憑什麼要去?」
「張老師,去一下好了,校長的意思嘛。」
「我絕對不去!你不曉得那個學生有多可惡!」
「我知道,可是,家長找到學校來了。」
「有那種家長,才有那種孩子,他還有臉來找我?」
「張老師,家長態度很硬,硬是要告到教育局去哩。」
「讓他去告,我不怕。」
「張老師,您替校長設想一下嘛,他很為難。」
「不要提他!他太軟弱!」
「張老師,校長的想法也不完全錯,你去道個歉,緩和一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絕不道歉!」
張老師忽然大聲吼叫起來,蘇燈看清態勢,他不聽勸,越勸他越生氣,胃疾恐將惡化。蘇燈急流勇退,黯然離去。
蘇燈在張老師家逗留太久,回校時校長與家長都走了。事後得知,校長向家長道歉,終於化解告官風波。校長常碰到這種事情,他已經很有處理的經驗了。也許校長當著家長的面要他去找張老師回來,不過是一種故作姿態的應變,適時演戲罷了。蘇燈只怪自己不懂,真的跑去拜訪張老師,顯然是多此一舉了。
第二天,張德成老師到校,同事們圍著他談論昨天發生的事。他態度十分強硬,還數落那個學生一頓。
「調皮不足以形容,頑劣至極,而且是一個白痴!像那種孩子,為什麼還要養?生下來他媽就該用大腿把他夾死!」
最後這一句話說得太過份了!激怒了在場的聽眾,王一紅老師首先發難。
「張老師!就算真的是智能障礙,我們是學教育的,有教無類啊!」
「妳沒聽說過?朽木不可雕!」
「我們國內非常忽視,可是在外國,如果是文明國家,很重視特殊教育的。」
「外國?希特勒就是外國人,希特勒提倡種族優越論,妳知道嗎?」
「我們中國人講『民胞物與』,連動物都要對它們講仁愛慈悲,何況是人?」
「那是兩回事,國家要強,國民素質要好,品種就要優秀。」
「他崇拜殺人魔王希特勒啦,跟他辯是沒有用的。」有人插話。
「你們不了解希特勒!」張老師提高了聲調。
上課鈴響,大家趁機散場,聰明地結束了難以下台的局面。只剩少數幾個沒課的人留下來。
張老師這一節沒課,他注意到校長也在場,剛才人多時一直保持沉默地聽著,現在講話了:
「我主張教育應該要採用菁英制,讓優秀的學生多一點機會出頭,社會才會進步得快!智障的,再怎麼教,都是沉重的負擔,付出再多,也不會有什麼用!」
「校長!你可是我的知音!」張老師開懷地笑了!
「如果有那麼一天,校長的親人中有人成為智障者,就會明白什麼叫做教育良心了!」王一紅只是想著,沒有把內心的話說出來。她傷心難過極了!沒想到長期從事教育工作的校長,怎麼會有這樣嚴重的偏差觀念?怎麼會說出這樣不智的話來?對於弱勢者沒有憐憫之心,心中怎麼會有愛呢?沒有愛的人如何從事教育工作呢?
其實,真正給我們社會帶來負擔的並不是殘障者,反而往往是那些作姦犯科的社會菁英,他們才知道怎樣掏空公司財產;他們才有辦法走法律漏洞,歪了錢卻讓全國人去負擔,而司法對他們又無可奈何;他們會說好幾種外國語文,可是講出來的話卻沒有幾句是可信的;他們遊走世界各國,出入頂級飯店,接觸的都是達官貴人,談的都是大事業,但他們心中永遠都不會覺得滿足,只想要再多撈一些,即使因此使許多投資者家破人亡,也是硬幹下去。他們當中甚至有的還認為經營公司,是在救濟失業者;國家強盛、社會繁榮就是靠他們繳納龐大的稅金貢獻出來的。在他們身上想要找到真材實料的東西,大概只有穿在身上的名牌衣服和配件,以及昂貴的進口轎車吧。
約翰福音第九章記載一則故事,有人看到一位生下來就瞎眼的人,他們就問耶穌有關這個人是否犯了什麼罪才導致如此?耶穌說:「他失明跟他自己或他父母的罪都沒有關係,而是要他在身上彰顯上帝的作為。」沒錯,真的是這樣!就在這些殘障者身上,我們看到許多卑微的人用全副的愛心投入照顧,也因這些人的愛,點燃了社會的溫暖和人際的亮光,讓我們感受到人性的可愛,以及生命存在的盼望。若是沒有這些人對苦難者發揮出來的愛,我們的世界即使擁有再多財富、先進尖端科技、繁榮的經濟、強盛的國勢,到頭來還是會覺得心靈空虛,甚至是感到活著沒什麼意義,因為內心並沒有真實的平安。更嚴重的是,許多看起來身體健康、腦袋一流的人,心靈卻是殘缺不全,甚至嚴重到難以修補,就像校長和張老師一樣。
王一紅悄悄地離開校長和張老師,也拋下以往對他們的尊敬,走出了辦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