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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燈的弟弟蘇棟、妹妹蘇花在他被國民黨列入黑名單之前,及時自師範學校畢業,並派任國小教師,免去了被他拖累的危機,但是,弟妹在父親警告下,仍將他視同陌路。這次回家,正值學校放暑假,也沒見到弟妹。
蘇燈在台北上班,蘇棟也在台北教書。蘇燈曾利用假日去過蘇棟任教的學校,結果並未遇上,同住教師宿舍的同事表示,蘇棟剛好出遊。
「你要留個姓名嗎?」
「我是他的同鄉,我叫陳英雄。」
事後蘇燈接到這樣的一封信:
英雄兄:
前幾天你來看我,我碰巧外出,未能接待,十分抱歉。同鄉在外,理當互相照顧,以後有機會希望彼此再聯絡。敬祝
平安!
弟
蘇棟 敬上
蘇燈收到這封信之後,他再也不曾去找過蘇棟。蘇燈知道弟弟的用意,蘇棟不是絕情,而是敏感,聽說學校裡國民黨的特務充斥,蘇棟需要保護自己。
蘇棟在家排行老二,或許由於老二性格使然,或者受到父親的影響,是一個極端保守的青年。他人格非常高尚,卻也助長了他的極端。
蘇棟顯然有意與他劃清界線,知弟莫若兄,蘇燈內心十分清楚,彼此心裡有數。為了成全弟弟,他後來採取主動迴避的態度。唯有農曆除夕,兄弟無法避不見面。全家團圓,不宜談論政治;平時父親就有忌諱了,除夕大家更是小心。
可是沒有一次倖免,蘇燈沉得住氣,反而是蘇棟按捺不住。可見蘇棟內心對他是何等的不滿,不滿他對家庭的傷害,不滿他對弟妹前途可能的影響。因為他的存在,弟妹的升遷可能一輩子受到壓抑,當不了主任、校長。
蘇燈懷著罪己之心,他完全沉默地承受蘇棟的攻訐與批判。每次都是父親出面制止,每次也都制止無效,一定要父親一再喝斥,終於暴怒狂吼,蘇棟才很不甘願地慢慢熄火。
至於蘇花,她嫁給一位大學心理系教授,育有二女,一心一意只想做個好老師、好妻子、好母親吧?對前途並無奢望吧?反而平靜地保持微笑,不說一句話,一副置身風暴圈外的悠然神情。
其實,後來蘇棟完全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當上小學校長、國中校長、高中校長;又透過進修制度,獲得學士、碩士、博士學位,光宗耀祖。但是,在夢想實現之前,蘇棟一直活在不安全感之中。
蘇燈未嘗不知,蘇棟對他的攻訐批判,正是為了保護自己。蘇棟的除夕之怒,可能是出之於恐懼的表演?他懷疑家中是否被裝置竊聽器?門外是否有人監視?哥哥的行動是否被人跟蹤?
蘇棟所作所為,無非是要向國民黨交心。除夕的攻訐批判不能暢所欲言,蘇棟曾經寫給蘇燈一封萬言長信,細述自己的政治立場,反對他的思想與主張。蘇棟知道所有寄給蘇燈的信必被國民黨特務攔檢留底,還敢這樣做,當然別有用心,蘇燈也就沒有回信辯論。
其實不用辯論,蘇棟所言所寫的那一套論述,完全是國民黨訓練出來的,蘇燈比他還熟,可以表達得比他更完美而深刻。從蘇棟身上,蘇燈看到自己轉變前思想的影子。這也是蘇燈不想反駁的另一個原因,一個人思想的轉變必須是主動自發的,而且要靠特殊的機緣,才能「以今日之我推翻昨日之我」。旁人的反駁辯論有時只能傷及自尊、激起惡感,當事人只會堅守立場、更趨極端,結果可能適得其反。
蘇棟對國民黨的交心,最極端的表現,寫在那封長信中,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我這一輩子將永遠是中國國民黨最忠實的信徒,與『黨外人士』那一批叛徒誓不兩立,不共戴天。」
蘇棟的用心顯然是成功的,如果不是博得國民黨的放心與歡心,有一個政治犯的哥哥,是不可能仕途平坦的。弟弟的順遂與得意,蘇燈的確有些意外。
父母相繼去世後,蘇燈、蘇棟、蘇花三人既已各自成家,又逢父母不在,彼此戒心適時擴大,距離拉遠,也就不再聚會,完全沒有來往了。清明掃墓,三人也是各自前往。
蘇燈並無太大的遺憾,思想不同的人,如果不能互相尊重,勉強在一起是最痛苦的事,分開來反而平靜無事。
令蘇燈感到疑惑的是,蘇棟的思想言行究竟是真誠或虛偽的呢?蘇燈永遠無法得知,寧願相信他是虛偽的。而真正的答案,只有蘇棟自己內心深處才能揭曉。
從蘇棟的個案,可以看到整個時代的縮影。蘇燈是絕對少數,蘇棟是絕對多數;蘇燈是失敗的,蘇棟是成功的;蘇燈是愚蠢的,蘇棟是聰明的。
蘇燈曾有這樣一種吊詭的想法:蘇棟的前途其實是受惠於他,而不是受害於他。國民黨有意將他們兄弟兩個做成一種極端對照的樣本,呈現給鄉人、國人觀看,教育人們是非利害的抉擇之道。
即使是蘇花,沒有在忠黨愛國上像蘇棟表現得那麼極端,後來由師範而師大,由國小教師而國中教師,也很順利,未受刁難,她又是時代的另一種縮影。蘇家弟妹與大哥的命運完全不同,真的是「性格決定命運」。
蘇燈對於蘇花的疑惑,其實比蘇棟更深,蘇燈很想得知而無法得知,在她習慣於沉默的外表下那一顆潛藏深沉的心靈,究竟是如何看待像他這樣的一個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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