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
蘇燈本來打算終生不婚的。政治犯謀生不易，當然是由於人人避之惟恐不及。親友師生，關係也漸淡漸遠，還有視如蛇蠍的。這也難怪，連自己的弟妹在職業上都曾遭遇困擾，身家詳為調查。父親以攤販為生，干擾還算少。但是，管區警察查戶口次數頻繁，惹得全家人人不悅，更何況還問東問西，語帶猜疑與威脅。政治犯入獄固然不幸，而出獄後才是另一種悲慘的開始哩。蘇燈不想害人，基於這樣的想法，他不願結婚。即使年過四十，也不願與歲月賽跑，急著結婚。何況，誰敢嫁給一個政治犯呢？
然而，母親絕不允許。最關心他的婚事的，當然是母親。當蘇燈甫出獄，母親就催促他趕快結婚，還準備為他物色對象。母親建議，到外地找個不知底細的，透過媒人引介，只要條件放低，四十歲的男人不算老，結婚還不很難。蘇燈感覺母子思想差距太大，他不能接受她愛心的安排。但是，他又不忍拂逆母意，他深知自己今生帶給她太多的痛苦，他是世上最不孝的兒子，而她是世界上最堅強的母親了。他無法想像，他被捕入獄，她是如何度過那種漫長歲月殘忍的打擊與煎熬的？
蘇燈利用一個晚上的時間，闢室與母親長談，結果還是完全無法溝通。
母親說：「如果你不結婚，我死不瞑目。」
話說得太重，蘇燈面對她的眼淚，像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兩顆獨立的心卻有一絲微細的血管連繫著，彼此的痛苦透過流動的血顫顫地互相傳達；血管堅韌，血汩汩地流。
蘇燈說：「我不能害人啊！媽！」
母親說：「你不能害我啊！阿燈！我怎麼向蘇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呢？」
最後，蘇燈略施緩兵之計，他要求母親給他兩年的時間，總得賺點錢才能結婚啊，總得找到對象才能結婚啊。母子互相體諒，好不容易才勉強妥協了。
蘇燈從未見過母親如此悲傷落淚的樣子。窮人家的主婦最堅強，沒有時間、也沒有資格落淚。蘇燈被母親深深地感動，他被捕入獄那段漫長的歲月裡，母親一定哭得更慘。他不只自責不孝，還自咒殘忍。他私底下真的祈禱奇蹟出現，讓他遇見合適的對象，滿足母親今生最後的願望，弟妹都已結婚生子了啊。
陳玫瑰就是奇蹟。祈禱歸祈禱，蘇燈心知肚明，所謂奇蹟就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陳玫瑰適時出現，感情又隨緣而生，進展不露痕跡。他找到了思想上的朋友、感情上的歸宿，未讓母親失望、自己的諾言成空。祈禱成真？上天垂憐？蘇燈得知陳玫瑰的父母同意他們的婚事後，第二天早上就帶陳玫瑰回桃園拜訪他的父母。
父親一語不發。從蘇燈出獄至今，父親未對兒子說過一句話。他被捕入獄後，父親震怒，口頭上常掛著三句話：
「我勸過他，政治不要碰，他就是不聽話！」「自己有幾兩重，自己都不知道！」「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做父親的對長子的期望與失望有多深，做母親的最了解。父親沉默冰冷，母親相對地就特別多話，表現得過份熱絡。蘇燈從未看過母親那麼健談，她的內心有多麼高興啊！她擔憂著陳玫瑰會再度跑掉吧？蘇燈與陳玫瑰一離開，父母就爭吵。
「哪毋是汝反對，阿燈早就介彼耶王老師結婚啊，哪耶拖到今阿日？」
「是伊自己沒彼耶命！兩耶人哪真正愛介嚇呢沉，未曉堅持落去？未曉去公證結婚？」
「可見這耶囝仔真尊重、真幼孝汝這耶做老爸耶！」
「尊重寡？尊重寡就未去舞政治啊！」
「咱們是勒談婚姻耶代誌！」
「寡看彼耶查某阿山仔對伊也沒安怎，就算寡沒反對，馬沒結果啦，寡反對，就是考驗，尤其是對彼耶查某阿山仔耶考驗！」
「汝看汝！時到如今，也毋知反悔！」
「反悔？寡絕對沒反悔！」
「安怎？這拜又閣麥反對啊？」
「警來警去，也是警到阿山仔，不孝子就是不孝子！」
「這就是緣份！阿山仔就阿山仔，伊哪愛就好，汝就麥閣供啊！」
「寡早就不介伊供話啊！這世人籠免講啊！」
蘇燈離開家裡，往吾民雜貨店去拜訪彭火旺。在家鄉，還能完全接受他的，除了母親，就只剩火旺伯了。連李美麗都不肯諒解蘇燈，她認為是蘇燈影響了丈夫彭誠實的思想。蘇燈出獄後，彭火旺因喪子之痛，視他如己出。蘇燈心中感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火旺伯！」每次從台北回來，彭火旺總愛開玩笑，要蘇燈認他做乾爹。本來這是美事一樁，礙於李美麗的感受，蘇燈始終不敢認真。彭火旺還建議蘇燈與李美麗結婚，當事人雙方當然都未接受。李美麗待蘇燈，距離加大；他來時，她話少，態度更冷。婚姻之事，在蘇燈的立場，他認為火旺伯是開玩笑的；在彭火旺的立場，則是認真的。李美麗對蘇燈越冷，彭火旺就越著急，對蘇燈就越熱，搞得蘇燈尷尬不已。蘇燈很怕去彭家，但是，又不能不去探視火旺伯。今天的探視，蘇燈的心情倒是變得比較輕鬆了。蘇燈帶著陳玫瑰來訪，彭火旺非常高興。
「阿燈！什麼時候結婚？」
「還沒商量。」
「趕快結婚，早生貴子。」
「我們講好了，不生小孩。」
「那怎麼可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這是我們兩個婚前共同的約定。」
「撫地給你做乾兒子好了！」
「好啊……」
蘇燈緊接著彭火旺的話回答，話說出口才想緊急煞車。蘇燈沒想到彭火旺又有新點子，而且是「臨時起義」。蘇燈偷窺李美麗一眼，她面有難色。彭火旺正在興頭上，蘇燈的好話一出，他立刻轉問李美麗：「美麗！妳看怎樣？」李美麗稍有遲疑，隨即回答：「爸做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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