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蔣介石又無聲無息地自行進來了,門牆都無法阻擋他來去自如的身影。
蘇燈也已經習慣了。除了第一次大感驚慌之外,蔣介石的忽然出現或消失,蘇燈已經不當一回事。
「要進入歷史,談何容易?」
蔣介石第一次出現,彷彿自牆壁由隱而顯,由靜而動;他背貼著牆,並未對蘇燈逼近。其實,因為囚房狹窄,想要走動,也很困難。他面帶微笑,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句話。
蘇燈面露驚慌,幾秒鐘後就恢復平靜,變成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蘇燈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真正的原因是,蔣介石的分身顯相突然出現所造成的奇襲效果,使蘇燈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蔣介石見蘇燈久無反應,便向後轉,由動而靜,由顯而隱,身影逐漸消失在牆壁之中。
蔣介石來,每次都會突然向蘇燈發問一句,諸如:
「人永遠是人,活著就不是神,你同意嗎?」
「你認為你會活著離開這裡嗎?」
「你需要我的幫助嗎?」
「理想就是牆壁,你懂嗎?」
「……………………」
「……………………」
蘇燈不理他,始終保持沉默。
蔣介石是蘇燈的仇人,蘇燈的叔父在二二八大屠殺中喪命,而蔣介石正是派兵的元凶,一個殺人如麻的大獨裁者。奇怪的是,蘇燈看到蔣介石的笑容,只覺和藹可親;親身訪問他的階下囚,問話碰釘,也無一點生氣的樣子,去而又來,極有耐心地不斷向蘇燈發問。
「你對我非常不滿,對不對?」
「對!」
蘇燈第一次出聲回答,蔣介石毫無意外的表現,仍然保持他一貫慈祥的笑容。
「最不滿的是什麼?」
「沒有公平的審判!」
「人間本來就沒有公平的審判。」
「這是專制獨裁者的說法。」
「除非審判無罪。只要是有罪,沒有一個被審判的人心理是平衡的。」
「那是因為罪名是你定的,不是大家定的。」
「事實證明,你被定罪,人民唾棄你,包括你的家人。」
「那只是ㄧ小部分的人。」
「不!是絕大部分的人!」
「他們被你蒙蔽了!」
「不是蒙蔽,他們根本就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你用叛亂或匪諜的罪名加在我們身上,就是對他們的蒙蔽。」
「罪名的定義,每一個時代都有它的標準內涵。」
「問題是,罪名是你一個人定的。」
「不對!應該是說,我替你們定的。」
「你憑什麼替我們定?」
「因為我是神!」
「別人把你神化,你也把自己神化了,忘了自己是人,忘了自己是誰?」
「你完全搞錯了!也搞反了!我本來就是神,只是降而為人。」
「哈!你已經無可救藥!你已經走火入魔!」
「是神!不是魔!」
「是魔才會迷惑世人,是神就不會。」
「我從來沒有迷惑世人,是世人信仰了我。」
「何以見得?」
「你沒有見到,我的肖像和銅像遍佈全國嗎?」
「你沒有看出來,那是一種假象嗎?」
「不!人民是真心信仰我的。」
「就算是真心,也是被騙的,被教育騙了,被媒體騙了。」
「不!教育和媒體宣揚的一切都是真理!」
「真理?那是你一個人自以為是的真理,至少就有我一個人不同意。」
「你是絕對少數,絕對少數中的絕對少數。」
「今天的少數,將是明天的多數。」
「明天?好吧!老實告訴你,三天後就可以證明了!」
「三天後?如何證明?」
「全國人民將為我流下眼淚,淚珠有假的嗎?」
「三天後,你怎麼了?」
「我宣揚的教義完全成功了!我該走了!」
「你是說,三天後你就要死了?」
「我是永垂不朽的,我將跟我的子民長相左右。」
「不!你虛構的教義將會隨著你的死亡而崩解、腐朽!」
「你看得到的,我的教義將會影響你們好幾個世代。如果你要揭發真相,台灣將會發生族群鬥爭、社會動亂。你們不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我真的是善意的警告,你們千萬不要固執,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神,我能預知未來。」
「你太自信了!你別忘了,你可以對人民洗腦,我們也可以對人民洗腦,唯有認清事實,才有真正的互助與和平。」
「你們做不到的!」
「為什麼?」
「因為我是神,你們是人。」
「又來了!真的是『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真正的原因是你掌握了太多、太大、太久的權力。」
「權力就是神力!凡是反對我的,必遭毀滅。」
「權力來自於人民,人民將會決定一切。」
「你沒當過統治者,你不了解人民;我當過統治者,我最了解人民了,他們需要一個神,他們依賴神的統治。」
「人民需要一個神,沒錯,但是,那個神的名字叫做民主,不是蔣介石。」
「你拭目以待吧,後來的繼承者還是要以我的名義來統治的,人民還是會繼續崇拜我的,我的肖像與銅像還是會到處高掛高聳的。」
「你也拭目以待吧,你的肖像將被拆下,你的銅像將被銷毀,你的罪行將被審判,你等著被鞭屍吧。」
「我不跟你爭辯了,我要走了!」
「等一下!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真的反對台獨嗎?」
「我反對你的台獨,不反對我的台獨。」
「你只剩三天的時間了,如何與我論輸贏?」
「我現在就放你出去也無所謂,你已經輸了!」
「你把自己關在總統府,看不到台灣人民,低估了台灣人民建國的意志。」
「輸贏的關鍵,完全在於時勢。我承認你們獨立建國曾經可以百分之一百地成功,但是,以我一人之力阻擋了這樣的時勢,連美國對我都無可奈何,還是要支持我這個政權代表全中國哩,我說我是神,你們還不相信,除了神,哪一個人能辦得到?我之所以如此長壽,也就是為了完成這樣的任務,現在我可以走了,因為任務已經完成,我是最大的贏家!」
「你不要高估了自己!」
「你關在牢房裡,與世隔絕太久了,民國四、五十年代的台灣一去不復返了!我預先告訴你好了,我死後你將可以獲得減刑,走出這個地方,然後你會發覺,不僅時移勢易,民心也已變化,你的台獨變成邪惡的思想,人人得而誅之,台獨不是沒有希望,而是絕望了!」
「果真如此,你就是罪人。」
「我是神,你們才是罪人,我是來拯救你們的啊!」
「又來了!」
「如果我不是神,我如何能夠阻擋時勢?而你不能阻擋我?」
「所謂勢不可擋,既然你承認時勢的存在,那麼你只能阻擋於一時,不能阻擋於永久。」
「你還是這麼頑固,如果我沒有自信,我怎麼會放你出去?如果不是我赦免你,你必遭毀滅,你應該叩頭謝恩啊!」
「你就要死了!我們會反敗為勝的!」
「我放心放你出去,還有一個用意,就是要讓你死心。好了,我要走了,最後三天,我要做的事太多了,我們永遠不能再見了,最後,我要說的是,你是我可敬的對手、永恆的敵人…………」
「等一下!」
「好吧!最後一個問題!」
「你說過台灣應該獨立的話,為什麼自食其言呢?」
「那是針對日本統治時期說的,現在是我統治的時期啊!何況台灣已經獨立於日本之外,不是嗎?」
「可是,對我們台灣人來說,走了日本,又來了你,有何不同?」
「這又回到我們內部的矛盾了!你和我,對日本是立場一致的,日本走了,你的台獨和我的台獨,立場就分歧了。結論是,以前的我的確說過台灣應該獨立的話,現在的我的確也沒有食言。」
「你這是………」
「沒有時間了,我真的非走不可了。」
蔣介石匆匆轉身,背影由顯而隱,由濃而淡,迅速消失在牆壁之中。從此以後,蔣介石真的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個黑夜,蘇燈做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光明美夢。
蘇燈夢見,蔣介石死亡次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台灣發動戰爭,敗給台美聯軍。戰後,台灣共和國成立,實施民主政治,總統直選,國會全面改選。
綠島政治犯全部釋放,蘇燈重獲自由。最令他激動的是,全家人都來接他回去,父母弟妹之外,火旺伯、李美麗、彭撫地(彭誠實之子)也陪同前來。眾皆沉默無語,蘇燈與父親擁抱在一起,兩個人都熱淚盈眶。
蘇燈變成民主鬥士,政府給予精神與金錢的補償與賠償。綠島變成民主聖地,島上豎立了民主紀念碑,安慰、禮敬死難的民主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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