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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燈最近夢中夜夜出現一個陌生人,身著大清帝國的官服,他來到牢房,站在蘇燈面前,面無表情,沉默不語,蘇燈甚覺奇怪,也不作聲,天亮他才從牢房消失。
去而復來,夜夜不斷,蘇燈終於打破沉默:
「你是誰?」
「洪承疇。」
「那個明朝投降清朝的貳臣?」
「投降的貳臣?那是你們學歷史的偏見!」
「偏見?」
「你是學歷史的,我問你,明朝皇帝比清朝皇帝如何?」
「你不怕人家罵你漢奸?」
「漢奸?這也是歷史的偏見。」
「當時的政治正確是『反清復明』!」
「這不只是歷史偏見,還是族群偏見!歷史是人寫的,滿人寫清史,觀點就不同了!漢人把反元、反清說成政治正確,其實是大漢沙文主義!」
「一朝天子一朝臣!」
「這是愚民政策,而且說法矛盾,我問你:天子何義?」
「你既為清臣,自然認同『大義覺迷錄』了!」
「我是天子之臣,所以我不反清,反清是再次暴力革命,血流成河,千萬顆人頭落地,死的是老百姓!我的天子之義,是絕對的紀律!絕對的信任!」
「聽起來你好像是人道主義者哩!」
「老百姓信仰的是和平,是秩序。」
「如此說來,你不是奸臣降將,反而是先知先覺了!」
「這是我牢房悟道的結果,若無牢房之災,我的歷史觀跟你完全一樣!」
「你來此的用意何在?」
「我只能言盡於此!」
洪承疇話落人去,蘇燈清醒過來,不見他的蹤影。
「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蘇燈苦思終夜,再也沒有入睡。
第二天晚上,夢中洪承疇沒有來,卻來了另一個清官。
「你是誰?」蘇燈問他。
「我是曾國藩!」說者面無表情。
「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問問你哩!」
「你想問我什麼?」
「同樣是漢人而為清臣,你扶清滅漢,與太平天國為敵,至少洪承疇沒有這樣做,你如何自我評價?」
「我超越了洪承疇!我不只是追求和平,更進一步追求理想。」
「什麼理想?」
「儒家文化,我和滿清政府共同的理想,我們成功地維護了它。」
「太平天國不可以視為另一種理想嗎?」
「我不認同!」
「既然雙方各有理想,太平天國是漢人政權,你為什麼不向他們傾斜?」
「我為清臣在先,社會舊秩序安定在先,沒有改朝換代的必要!」
「史家對你頗有微辭!」
「你指的是後代史家,你們這些後代史家如何能夠了解當代史家的內心世界?」
「當代史家?你指的是清代?」
「廢話!」曾國藩一氣之下,翻身離去。
第三天夜裡,孫文來了,蘇燈對他倒不陌生。
「孫先生!跟洪承疇、曾國藩比起來,你不夠博愛喔!」
「怎麼說?」
「他們做到了族群融和,你卻在分化族群!說什麼『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那只是手段嘛!後來我不是主張『五族共和』嗎?」
「他們反對革命,你卻搞革命,採行暴力。」
「他們要維護舊秩序,我要建立新秩序,新理想,共和,民國。」
「革命不是唯一之道,梁啟超就主張改革。」
「改革之道失敗了!」
「革命雖然成功,卻帶來長期動亂,你認為值得嗎?」
「我不是歷史學家!」
「武昌起義是由滿清新軍發動軍事政變,幕後策劃的也是互助社,為什麼由你發起的革命每次都失敗呢?」
「沒有一支屬於自己的正式的現代化軍隊。」
「這也是今天台灣獨立運動失敗的原因吧?」
「時代不同了!我也不主張革命了!」
「你認為我們的運動會成功囉?」
「住民自決可行,但是未必保證成功。」
「有你這一句話就夠了!」
蘇燈伸手要和孫文交握,對方突然消失了。
第四天開始,洪承疇、曾國藩、孫文永遠不到蘇燈的夢中來了。每晚出現一個政治犯,他很年輕,絕對不到四十歲,隨時隨地都保持燦爛的笑容,即使在做苦工、被修理的時候,也不例外。可是,在現實中卻始終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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