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故事

吾土吾民

●何光明


2005/12/29

第八卷 綠島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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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到三坪大的押房內需擠上十個囚犯,每個囚犯分到的「勢力範圍」只有二點五尺寬,六尺長的空間。每天二十四小時的作息就是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而廁所的用途除了大小便以外,它還是囚犯盥洗,洗滌衣服、被套、餐具的地方。

 窗口看得到的只有岩石,不見海面,卻可以聽到呼嘯的海風、濤聲,它們將陪伴蘇燈度過此生多少歲月?至死方休?

 「我還有自由的一天嗎?」

 蘇燈夜夜失眠,等到疲倦地睡去,不過兩、三個小時,天一亮又醒了。睡眠不足,精神更顯躁鬱。

 「長此以往,我會不會發瘋?」

 人幾乎變成啞巴,心裡卻塞滿了聲音。蘇燈勤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睡不著,他便反覆默念阿彌陀佛。每天早晚兩次,他跪地祈禱,對著窗口的天空說話。

 蘇燈終能平靜度日,精神躁鬱大有改善,求生的意志堅持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之內,他吃盡了苦頭。

 政治改造會談,趙科長親自主持,蘇燈從來不說一句話。筆記則是大寫特寫,沒有悔過,不作自我批評,完全是宣揚台獨理念。

 處罰。拳打腳踢,槍托撞擊,把人當奴隸。餓飯比體罰更厲害,動輒數天,蘇燈胃痛成習,那種痛,痛起來,生不如死,整夜無法睡覺。餓飯、體罰,人變形消瘦,像鬼一般嚇人。

 現在,蘇燈在政改會談上,依然保持沉默;筆記則不寫一字,他放棄對他們的教育,他們是來教育他的。趙科長意志受挫,屢挫屢奮,終於還是認輸。

 餓飯、體罰不能免,但是,蘇燈咬緊牙關吃苦,堅持不肯妥協。蘇燈自己也感到驚奇,如有神助,日過一日,年過一年,蘇燈沒有發瘋。

 蘇燈的寧靜修為也有抵不過的風浪,那就是想家的時候。還有更具震撼力的驚嚇,不定期地考驗著他堅忍的意志。

 無法預測的夜晚,兩個提燈的牢監進入某個囚房,將囚犯中的某人搖醒,打開他腳上的鐵鍊,帶著他離開,走上石階,走出鐵門。繞過一段山坡,一個提著手電筒,一個揹著槍,一個拖著人間最沉重的腳步;三個人三條影子,在月光下迎著冷涼的霧氣默默地走著。地勢漸高,終於見到一塊巨大的崖岩,其下正是延伸過來的太平洋海水,而大海延伸而去的遠方,就是久違的台灣了。那最後挺立的身影,他心中會想些什麼?最先映入腦海的,大概是家人的影像吧?槍響兩聲,巨大的崖岩上倒下渺小的軀體,唯一憑弔他的,只有見證者的山崖與海岩;他們沉痛地反彈槍聲,清脆的回音發出不平之鳴。

 蘇燈偶做惡夢,在槍聲迴響的震撼中驚醒。

 為了修路,囚犯被強迫無償調用,變成勞工,雖是苦役,肉體苦不堪言,蘇燈精神上反而有著些許自由的感覺。他看到了草葉的碧綠,大海的深藍,浪花的雪白;聽到了囚犯交談的人聲,鐵鏟與岩塊的擦撞聲。有人熬不過日曬,耐不住勞累,才剛開始工作就病倒。蘇燈平日在牢房裡有做運動,長年成習,不但勞役可以應付自如,身心還因重見天日而變得舒適矯健。

 沒想到他過份自信,時日長久後,自己竟也病倒了,工作之勞累沉重由此可見。雖然如此,蘇燈還是希望有修路的機會;因為修路,他曾見過革命夥伴彭誠實一次。那一次,他們兩個本來距離遙遠,彼此用盡心機想要接近,卻遭士兵喝斥,還用槍托重打,被迫留在原地工作。那次修路,因為颱風肇致山崩,所以,日後蘇燈也不拒颱風,反而樂觀起來了。

 蘇燈見過彭誠實那一次,竟是唯一的一次,此生最後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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