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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作為一種「符號」:淺談眷村圖像如何被再現


/廖千瑤(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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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權力者的合法性

 筆者在讀到張茂桂先生〈觀看眷村的不同視角..「隔離」與「穿透流動」〉一文的時候,深深感受到有一個應該被討論的對象不見了,也就是「中華民國流亡政府」。

 張茂桂先生認為,使用政治控制、殖民屯邊與交換忠誠這些視角來觀察眷村恐怕都會失真,眷村設置的最主要目的是「維護整體社會治安與民心士氣」。【註:參見張茂桂,〈觀看眷村的不同視角..「隔離」與「穿透流動」〉,收錄於《眷村的空間與記憶》(台中..文化部文化資產局,2015年12月),頁96。另外,何澄輝老師提醒我,我們還可以用「編戶齊民」與「保甲制度」這兩個概念去理解眷村。】

 筆者認為,如果我們從中華民國流亡政府的需求來考量眷村的設置,那麼,眷村設置的最終目的只有一個:中華民國流亡政府一定要在台灣經營下去。

 對當時的蔣介石集團而言,中華民國流亡政府一定要在台灣經營下去,這是絕對不變的目的。在台灣的建國獨立論述中,設置眷村的目的就算是真的為了「維護整體社會治安與民心士氣」,也不會讓眷村的設置顯得更有正當性。因為「維護整體社會治安與民心士氣」的背後,有一個終極的目的,就是「中華民國流亡政府一定要在台灣經營下去」。

 說到這裡,終究還是要回到老問題:中華民國流亡政府憑什麼統治台灣?如果中華民國流亡政府沒有資格統治台灣,所謂的「維護整體社會治安與民心士氣」就算真的做到了,難道就值得肯定嗎?

 換句話說,中華民國流亡政府就算把台灣治理得有聲有色,對台灣而言,它就不是非法的外來政權嗎?

 更何況,眷村的設置是否真的做到了「維護整體社會治安與民心士氣」,也是另外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拾壹、結論

 我們不只有「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註:《記憶與遺忘的鬥爭:台灣轉型正義階段報告》(新店..衛城出版,2015年10月)共有三卷,作者是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是台灣轉型正義這個領域非常重要的著作。】,我們同時還有「抵抗神話與散佈神話」的鬥爭。「眷村」議題,同時出現在這兩場鬥爭中。

 「眷村」是蔣介石集團統轄下的軍人與其眷屬來到台灣居住所形成的聚落與社區。眷村確實是台灣歷史的一部份,眷村居民也的確是台灣社會的一份子,因此,眷村居民、民間社團或學術單位彼此合作,出版專業文章、口述歷史著作與老照片集,拍攝影片,筆者自然樂觀其成;若有學者努力研究眷村歷史甚至出版學術文章與著作,筆者當然還是樂觀其成。

 然而,這些文章、著作與影片,其中內容是用哪一種視角、史觀寫成的?他們所使用的視角與史觀是否與目前台灣建國論述中的「解除殖民」與「轉型正義」有所衝突?如果有衝突,那麼,是哪裡有衝突?筆者認為,這些問題不應該視而不見。

 大致上來說,儘管來到台灣居住的中華民國流亡政府的軍人裡面,有一大部分的人很窮困(「老兵」是分不到眷村住的),但是,以整個大結構來說,這些軍人不論貧富,都是中華民國流亡政府得以在台灣維持統治暴力的組成份子,儘管他們其中真的有些人面對了許多辛酸與無奈,儘管其中也有不少人在私領域確實是好人,然而,筆者必須很直接地說,如果不是來到台灣這塊土地,這些戰後中國移民,不論善惡,不論賢愚,不論貧富,不只連展開新生活的機會也沒有,恐怕連如何維持生命都是問題。

 可是,這樣子的視角與史觀,並不是我們台灣社會的主流看法。

 此外,筆者認為,眷村的原始空間無法做出更有效的利用與浪費台灣人的納稅錢並不是最嚴重的問題,最嚴重的問題在於:目前這些眷村文化園區、眷村博物館與眷村展覽,不斷釋放出美化中國與親中統派、弱化台灣人建國獨立意志與緬懷威權獨裁的訊息,絕對會對觀賞者造成重大的認知扭曲。

 以筆者目前的觀察來看,我們台獨派在「眷村」這一個「思想陣地」上可說是一敗塗地。絕大多數的眷村雖然被拆除了,但是,拆除的理由並不是來自解除殖民與轉型正義這些價值面的考量,而是來自建物安全與都市規劃這些工具面的考量。對此,我們不能只看結果。

 當年中華民國流亡政府的國防部要拆眷村,因此,引發了一股呼籲保存眷村的熱潮。在某些人的鼓吹下,確實有些眷村被保留下來。這些支持保留眷村的人裡面,固然有單純想要「回到過去」的眷村居民、熱心的文史工作者與善良的社會運動者,但是,在筆者看來,恐怕其中也有擅長思想鬥爭的高人。

 「眷村」作為一種符號,背後所承載的是大中國主義、中國國族認同、蔣介石集團史觀、國民黨教條,有時候還會援引相對主義當作盟友,顯然與台灣國族主義有著重大衝突。如果我們台獨派在「眷村」這一個「思想陣地」上繼續無所作為,恐怕台灣某些地方的思想啟蒙就會繼續被推遲。

 此外,筆者必須直言,有些台灣人可能患有「古蹟文物缺乏恐慌症」。【註:我的這個猜想,應該早就已經有人談過了。參見〈學者:國人對自身文化自卑與匱乏〉,《聯合報》(汐止),2015年04月19日,A3版】

 由於我們的鄰國都有很多古蹟、文物,身為台灣人免不了會羨慕。不過,羨慕歸羨慕,如果羨慕過頭變成自卑,然後自卑到看到什麼老建築、老東西就想要保存,搞到雞飛狗跳,筆者覺得這真的不是很健康的現象。

 有些老建築,因為在美學上、藝術上、建築技術上有不凡的成就,或者是因為它們是著名歷史事件的發生地點,或者是因為它們是很遙遠的某個年代難得留到現在的超級老古物,所以,我們才會想要去保存它們。

 而有些老建築,說老沒有很老,也沒有美學價值、藝術價值,也沒有使用到讓人嚇一跳的建築技術,更不是著名歷史事件的發生地點,卻被當成古蹟。筆者認為,這種現象是美學教育缺乏、藝術教育缺乏與自信心缺乏結合在一起所造成的奇特現象。

 言歸正傳。眷村文學熱潮、眷村電影熱潮、眷村文化節熱潮、眷村舞台劇熱潮,在筆者看來,它們出現的時機都值得仔細探討。

 1978年鄉土文學論戰以後,台灣意識抬頭,【註:參見游勝冠《台灣文學本土論的興起與發展》(台北:群學出版,2009年04月)。該書第四章、第五章對這一個議題有很詳細的說明與敘述。】然後出現了眷村文學熱潮、眷村電影熱潮與之相抗。

 1996年李登輝當選總統後不久,新竹市在1997年所謂的「全國文藝季」中,以「竹籬笆內的春天」作為主題,並且推出七本出版品。

 2000年陳水扁執政後不久,執掌桃園縣的朱立倫在2001年舉辦「眷村文化節」。現在台灣各地都有「眷村文化節」。

 2002年,新竹市成立「新竹市眷村博物館」。當時的新竹市長林政則說「若沒有眷村,就沒有現在的台灣」。【註:〈首座眷村博物館坐落竹市〉,《聯合報》(台北),2002年12月29日,18版】

 2003年,四四南村變身為「信義公民會館暨文化公園」,之後台灣各地陸陸續續出現「眷村文化園區」。

 2005年到2008年,國防部推出八本有關眷村的出版品。

 2006年到2007年,王偉忠產出兩部眷村紀錄片:《想我們的眷村媽媽》、《偉忠媽媽的眷村》。

 2008年馬英九執政後不久,《光陰的故事》就開機,之後成為紅極一時的八點檔連續劇,同年,《寶島一村》也在台北首演。

 綜上所述,目前「眷村」這一個「思想陣地」可以說已經被親中統派成功拿下了。目前的「眷村」,已經對台灣國族主義與台灣建國獨立運動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傷害。

 他們拿到了物理上的空間、他們可以拍影片、他們有數量不少的出版物,他們更得到了台灣年輕人的投入,而且他們還把眷村保存跟社區營造結合在一起,台獨派要對此展開反攻自然會感到力不從心。不過困難並不是放棄的藉口,該做的事情就是要做,即使必須承受大量非議,也只能咬緊牙關、帶著鋼盔往前衝刺。

 回到筆者所問的問題:「眷村」做為一種「符號」,當它「再現」的時候,是否會與台灣國族主義產生衝突?如果產生了衝突,是否能夠化解?如果不能化解,該怎麼辦?

 「眷村」做為一種「符號」,當它「再現」的時候,的確與台灣國族主義之間產生嚴重的衝突。這個衝突,在筆者眼中看來,幾乎是難以化解的。因為即使中國宣布放棄侵略台灣,但是中國太大、台灣太小,台灣仍然必須傾盡全力防衛自己,儘可能挖深中國與台灣之間的政治壕溝與文化壕溝,才有可能讓中國永遠意識到「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份」。

 最後,筆者想站在現實的功利面來談台獨派對目前的「眷村保留」應該抱持的態度。筆者認為,目前的台獨派根本不可能與親中統派在「眷村」這個場域競爭話語權。

 從過去的實體眷村,到眷村文學、眷村戲劇、眷村紀錄片,一直到現在的眷村文化園區,都在打擊台灣國族主義,儘管它們打擊的方式有所不同。他們的操作原則,不外乎就是宣揚、歌頌中國國族主義,醜化、扭曲台灣國族主義,有時候則是透過「貶低、淡化所有的國族主義」來對中國國族主義進行「小罵大幫忙」。

 蘇偉貞在〈眷村生活〉裡面寫道「生活如此簡單而親近,那才是中國人向來的生活方式吧?」【註:蘇偉貞,〈眷村生活〉,收錄於青夷選編,《我從眷村來》(台北:希代書版,1986年02月),頁16】韓韓在〈我從眷村來〉裡面更是煽情地寫道「回國期間,我盡情的做中國人」【註:韓韓,〈我從眷村來〉,收錄於青夷選編,《我從眷村來》(台北:希代書版,1986年02月),頁28】。這些眷村文學家們的國族認同,幾乎都是中國。

 台灣在建國前後,可能都必須面對「內部有為數不少的親中統派」的問題。

 筆者認為,台獨派可以勉為其難地接受與親中統派一起過「日常的普通生活」,但是,我們真的沒必要拿公部門的資源去補貼親中統派的舞台與宣傳機制。

 讓筆者說得更清楚一點。當「眷村」變成一個展場、一個文化園區的時候,裡面的文字宣傳幾乎不可能是站在「解除殖民」與「轉型正義」的立場來書寫。

 台獨派如果支持「眷村保留」,等於是支持拿台灣人的稅金去維持一個宣傳「大中國主義、中國國族認同、蔣介石集團史觀、國民黨教條」與削弱台灣主體性的宣傳機制。筆者認為,這是一種荒謬的自我毀滅。

 親中統派出書、拍影片或辦講座,我們真的管不着,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做到不要拿台灣人的稅金去支援他們。

 最後,筆者要說一下題外話。如果我們用都市規劃作為理由去拆除眷村,那麼,親中統派也可以用都市規劃作為理由去拆除美麗的日治時期民間建築。坦白說,我們吃了大虧。

 如果,我們把「解除殖民」與「轉型正義」當成理由,那麼,不只可以達成拆除眷村的目的,親中統派也不可能拿這個理由來拆除美麗的日治時期民間建築,例如山海樓。

 外來政權統治暴力的組成份子所居住的地方象徵著它們統治台灣的時候所施展的暴力,站在「解除殖民」與「轉型正義」的角度來看,筆者主張這些建築物必須拆除,不能成為古蹟(這個主張跟「美學」、「藝術」、「建築技術」毫無關係)。

 以此為出發點,不只中華民國流亡政府軍人居住的眷村不能成為古蹟,日本軍人居住的宿舍也理應不能成為古蹟。能夠被保留的日治時期建築,在理論上,只能是民間的,不能是軍方的。

 如此一來,即使有些眷村的前身是日本軍人的宿舍,在筆者看來也應該拆除,除非它是重大歷史事件的發生地點。

 當然,由於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挖深台灣與中國之間的文化壕溝,目前我個人對於某些保存良好、有美學價值的日本軍人宿舍,勉強同意可以保留。那麼,在這裡,重要的問題就出現了,被保留下來的日本軍人宿舍,應該如何被展示、被記載與被書寫呢?

 (寫作期間,張國城老師、何澄輝老師、好友林郁翔與李家愷都給了我很多非常寶貴的意見,特此致謝。)(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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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