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故事

吾土吾民

●何光明


2005/12/23

第六卷 舊 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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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燈,這個第二任的情人,王一紅曾經深深愛過,甚至還以為自己具有某種神聖的使命感哩。如今意外重逢,卻像淡然處之的普通朋友,這種變化,王一紅此時此刻感慨不已,她努力思索著感情由濃而淡的心理轉折。

 省籍觀念、二二八事件的仇恨,是王一紅與蘇燈的婚事受阻的主因,當時,兩人都想反抗這種時代悲劇所造成的強大壓力。他們自比為現代羅蜜歐與茱麗葉,認為此生為人,負有化解族群敵意的天賦使命,這樣的愛情變成了偉大的事業。以兩個人的力量去對付整個時代的壓力,光是如此,就夠壯烈了!但是,這樣的對抗一時之間能夠發揮多少影響呢?

 他們兩個當事人活在使命感中,充滿了奮鬥的信心。他們都已成年,婚姻可以自主,這是他們樂觀自信最主要的憑藉。但是,他們並沒有採取最激烈的手段,他們想要說服他們的家長。如果他們跑去公證,閃電結婚………然而,他們沒有。感情的轉折,心理上雖是複雜萬端,其實種因於此,只是他們完全沒有警覺;事情絕對可以成功,而臨門一腳沒有踏出去,就功敗垂成了。形勢逆轉,外在力量日漸侵蝕,不知不覺間反而主導了一切。蘇燈入伍,王一紅保送師大,兩人雙雙離開愛情的溫床──吾土國民學校,他們在學校裡經營的感情,在他們離開學校後,似乎就永遠留在那裡了。

 蘇燈入伍後,王一紅身邊多了一個何東人。何東人比王一紅大,王一紅又比蘇燈大;成熟的女人王一紅在何東人身上發現成熟男人的氣質。何東人與王一紅朝夕相處,王一紅與蘇燈遙不可即。何東人已經服完兵役,學歷優越,學識豐富,事業已經穩定下來;蘇燈還在服兵役,才剛開始哩。相形之下,蘇燈變得比較不成熟了。所謂「兵變」的平凡故事,在蘇燈與王一紅之間發生了。

 身處變局中的當事人,獲得新歡的一方,感情的轉折移換竟是潛移默化的,感覺上並無明顯的外在痕跡。王一紅與初戀情人吳撫天感情的轉折移換,也是因為舊愛入獄隔絕,新歡朝夕相處而生情。故事一而再,再而三重演。「情變為常」?王一紅如今與分手的第二任男友蘇燈重逢,迷惑中不禁如此自問。自問兼而自省,王一紅又憶起當年在吾土國校與蘇燈戀愛的往事種種,最後她把第二次情變歸咎於「兵變」與族群問題。

 吾土國校的一位女同事,名叫武木蘭,在當年王一紅感情與婚姻受挫時,曾經站在反對者的立場,安慰兼而勸阻,她曾經對王一紅說過一句激烈的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時,王一紅很覺刺耳,但是她保持沉默。

 武木蘭在結婚前,她與她的家人都一致反對本、外省通婚,她的擇偶首要條件,對方必須是「本省人」。武木蘭是外省人,她所謂的「本省人」,限於與她同一省籍的人。她是浙江人,男方即使同為外省人而非浙江人,也在排除之列。武木蘭很欣賞張德成,他也十分愛慕武木蘭,同事們樂觀其成,極力慫恿,企圖把他們兩個送做堆。兩人日久生情,彼此年紀也不年輕了,武木蘭的首要條件曾經發生動搖,私下一度論及婚嫁。就因為張德成不是浙江人,武木蘭的父母堅決反對,武木蘭只好放棄。

 就因為堅持原則,武木蘭遲遲找不到結婚的對象;除了張德成,戀愛的對象也付諸闕如。外省人在台灣本屬少數,要在外省人中再挑選同省籍的人,那更是少數中的少數了!

 當然也不是完全無人贊同武木蘭的想法,有一位外省籍的男老師就曾這樣說:「生活習俗相同,語言相同,婚姻才會幸福。」這位男老師的太太就是本省女子,婚姻似乎很不幸福,為了盡可能逃離家庭,全校老師每天都是他最早到校,又是最晚離校返家的,他把全部心力投注到了學生身上。他的說法,大概是有感而發吧。

 武木蘭還強調家人的嚮往說:「台灣非久留之地,反攻大陸之後,我們畢竟是要一起回鄉的呀!」如她所言,擇偶條件就更無絲毫妥協餘地了!同鄉結婚才可能「結伴好還鄉」啊!武木蘭尋尋覓覓,歲月蹉跎,青春漸逝,她不改其志,無怨無悔。

 皇天不負苦心人,武木蘭終於結婚了!年紀已經很大,虛歲三十四。她的丈夫當然也是浙江人,五十四歲。同事們背後相傳,武木蘭的丈夫在大陸已有妻小,只是當事人也好,局外人也好,檯面上大家絕口不提。

 也許武木蘭與她的家人都認為這是一樁很美滿的婚姻,然而,王一紅認為這是武木蘭的不幸。武木蘭師範畢業,擔任國民學校教師,父親是中級公務員;女孩子在當年,像她這樣的出身與地位,算是十分難得了。武木蘭真是一個大美人,追求者多如過江之鯽,條件極為優秀傑出的不乏其人,但是,沒有一個是浙江人。有一個法官對她更是瘋狂,死追不放,也因省籍不同而被拒絕,後來,他結婚的對象竟比武木蘭的姿色與其他條件都更勝一籌哩。武木蘭的不幸是時代造成的。

 武木蘭還有一個偏見,她認為外省人比較美,本省人比較醜;外省人比較高貴,本省人比較卑賤;外省人比較優良,本省人比較低劣;北京話比較文雅,台灣話比較粗俗。她視本省人為二等國民,說外省女子若下嫁給本省男子是自貶身價。武木蘭的偏見也正是時代的偏見。

 王一紅絕不茍同武木蘭的偏見,武木蘭極端的「本省人」擇偶觀大概也是從這種偏見發展出來的吧。武木蘭的確是以自己的省籍自豪的,那是蔣總統的省籍哩。武木蘭還說過這樣的一個真實故事:當她唸小學時,曾經在某個場合見過蔣總統(蔣中正),而更榮幸的是,她津津樂道:「蔣總統摸了我的頭,我認為我以後會很有出息!」

 王一紅如今比較能夠諒解武木蘭了!因為她的第二任男友蘇燈是台灣人,讓她深受省籍與族群意識之苦;第三任男友何東人正是外省人,彼此還真有淪落他鄉異域而相憐相惜的一份特殊情感哩。省籍與族群意識,在王一紅與蘇燈之間是分開的推力,在王一紅與何東人之間則是合歡的吸力。

 就在蘇燈服兵役期中,王一紅寫了最後的一封萬言長信給他,坦誠告知她內心的轉折移換。王一紅深深覺得,她與何東人之間是族群認同,而她與蘇燈之間是族群融合的問題。認同易而融合難,認同快而融合慢,人生短暫,誰能在感情上不受時代的影響?不受環境的壓迫?她看武木蘭是一個不幸的例子,她看自己又未嘗不是?

 王一紅在族群問題上,她開明進步的思想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了!她與蘇燈這個本省郎的戀情才可能發生,她對他的真愛才可能萌芽與成長。只萌芽與成長,未開花與結果;王一紅畢竟只是一個凡人,她不是聖人。今天,王一紅與蘇燈的重逢是多餘的了!就像同校,但是日夜殊途。上帝為何要安排這樣的一次重逢?尤其是在今天,王一紅對何東人的消失心生不滿時,竟然讓她與蘇燈單獨會面!

 王一紅曾把自己與蘇燈的戀愛解為天賦族群融合的使命,難道上帝真的想藉這次重逢來提醒她未完成的使命?或懲罰她對蘇燈的不忠?這樣的奇想突然自王一紅的心中湧起,在夜空籠罩下她俯視自己渺小的影子淡薄地熨貼在冷涼的地面,然後仰望高逸的星群閃爍熠熠,在心中反覆自問:「我是上帝的叛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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