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學運世代的故事,不妨從李文忠開始說起。有關他當年絕食時有沒有偷吃便當,以及十六年後,他與神秘女友到淡水漁人碼頭出遊時,如何被另外兩位昔日學運活躍份子無意撞見,最後變成國內大報以重要版面披露其緋聞的曲折過程。 當然,李文忠的故事有其明顯侷限性與特殊性,絕不足以代表或完整形容整個學運世代的今昔變化。選擇這樣極其個人、甚至有些八掛的角度,做為這本企圖刻劃學運世代整體面貌、捕捉學運世代所見所思專著的敘述起點,確實必須承擔可能會以偏蓋全的巨大風險。 以偏蓋全的原因之一,在於學運世代散佈社會各領域,從政者其實只佔一部份而且多半限於所謂的學運領袖,但卻特別被媒體與外界「看見」而已;原因之二,則在於學運世代各有不同際遇,當年絕食者固然不多,現在傳出緋聞者更是有限,絕食與緋聞並非大多數學運世代的共同經驗;原因之三,更在於學運世代的整體性格、社會參與及終極關懷,很難在單一個人的故事情節中得到深刻呈現。 但是,任何世代現象都不可能脫離社會背景而真空存在。從八○年代台灣學運狂潮的風起雲湧,到一九九一年野百合學運的石破天驚,乃至今日學運世代在社會各領域逐漸獨當一面、引領風騷,過去二十年台灣社會的結構性變遷與整體氛圍,才是學運世代成長與崛起的現實舞台。 李文忠的故事,恰好前後貫穿過去二十年台灣社會的快速演變。就某種程度而言,李文忠故事的戲劇性起伏與時代張力,正好反映出台灣社會不同階段的集體氛圍與主流價值,從而提供了觀察學運世代的一扇窗口。 被八○年代到九○年代初期台灣改革氣氛所主動影響、被動捲入、間接波及的整個學運世代,其實只是整個社會力蓬勃怒放、威權結構鬆動瓦解的一部份縮影。學運世代也是一段段青春悲喜劇的連結,不同的是,同樣情節在其他第三世界國家很可能演變成大悲劇,在台灣卻多半以喜劇或是荒謬劇收場,這很可能是台灣學運世代的幸運,更是台灣獨特的社會改革背景始然。 因此,本書作者決定了這樣的切入方式。儘管本書其他篇章將會出現更多學運世代的自我觀照與深刻反思,但一開始,讓我們先從李文忠的故事說起。 早在台大傅鐘下絕食之前,李文忠與劉一德、王增齊、賴勁麟、楊金嚴等人在一九八一年組成的「大論五人小組」,即已成為八○年代台灣學運狂潮的濫觴。在國民黨高壓控制的肅殺氣氛下,他們在校園中冒險張貼海報與進行跨校串連、校外助選,甚至還跑到被形容為二二八事件「劊子手的」彭孟緝家去抗議。 不過,當年思想激進、到處串連的這五個學運狂熱份子,如今已經出了兩位現任立委(李文忠、賴勁麟)、一位前任國代(劉一德),「政治投資報酬率」實在高得嚇人。即使沒有從政的另外兩位,也已分別擔任台大醫師(王增齊)與聯合報記者(楊金嚴)多年。當時跟他們同一掛的親密同志,還包括日前才離開總統府參議要職的陳鴻榮、以及已與立委王雪峰論及婚嫁的醫師王作良等人。 根據王增齊的回憶(註一),一九八三年暑假時,國民黨打算把與學生關係密切的黨外人士邱義仁、林濁水、楊碧川抓起來,得到風聲的陳文茜拿了兩萬元,要他們先消失一陣子以避風頭。於是劉一德到山地部落、賴勁麟到雲林鄉下、李文忠回到埔里,直到暑假結束才重新回到台北現實世界。 當時這群學生「造反份子」誰也沒有想到,邱義仁有一天會官拜行政院秘書長、林濁水會變成常上叩應節目的明星立委、陳文茜會在大紅大紫後離開民進黨。他們跟其後十年所有的學運世代一樣,滿腦子想的只有一件事:打倒國民黨,至於打倒國民黨後會發生什麼事,已經完全超出他們的想像範圍。 回到台大校園後的李文忠,因為發動代聯會主席普選遊行,在一九八五年遭台大校方處以留校察看,其後更面臨退學威脅,於是在五月十一日台大母親節園遊會時進行絕食抗議。那個極其突兀與看似悲壯的夏日午后,震撼了無數台大新鮮人單純而青澀的心靈,本書作者也因身歷其境而陷入巨大迷惑。 做為一個高中時期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編校刊的文藝青年而言,作者當時的迷惑並不在於「如何打倒國民黨」這類標準學運命題,而是在園遊會氣氛詭譎、學長姐眾說紛云的怪異景象中,對於李文忠究竟「有沒有偷吃便當」深感困擾。 改革派學生加入了聲援李文忠的遊行隊伍,保守派則質疑李文忠是職業學生、黨外打手,不論誰是誰非,台大校方終究推翻了教授委員會的決議,迫使李文忠提前入伍。儘管那年頭所有衝突都像「李文忠事件」一樣,沒有人能夠找到最後的真理。但是,那種透過「絕食」意象所傳達的強烈衝擊,至今仍是作者難以忘懷的深刻記憶。 事實上,羅文嘉、馬永成等許許多多在這一年進入台大的年輕人,也莫不深受李文忠絕食意象的強烈影響,只是有的人選擇積極參與學運,有的人選擇默默在旁觀察,即使對這一切視若無睹的人,也都能隱隱感受到那股潛藏抑鬱的騷動。 四年後,中國大陸出現波瀾壯闊的天安門學運,全世界都看見了天安門廣場上的絕食學生身影;隔年,台灣爆發震驚社會的野百合學運,絕食團學生的動向同樣牽動著所有人的呼吸。「絕食」代表的悲壯意象、神聖光環與道德圖騰,就這樣成為整個學運世代的共同記憶。 作者在一九九一年中旬退伍進入新聞界,年底適逢國民大會首度全面改選,李文忠與其他第一批冒出頭的學運世代投入了這場選戰,並且搖身成為野百合學運誓言「解散國民大會」中的一份子。其後作者上陽明山採訪國大修憲,並與這位當年椰林大道上絕食男主角素面相見。 基於專業要求而壓抑內心好奇,作者並沒有詢問李文忠「到底有沒有偷吃便當」這類與修憲無關宏旨的陳年往事,只是傾聽其滔滔不絕述說體制內憲政改革理念,讓原本想起那個夏日午后而激動澎湃的情緒,在寫完稿下山的路上逐漸釋然。 幾年之後,李文忠更上層樓躋身立法院殿堂,成為民進黨新潮流系最受矚目的政治新秀之一。雖然昔日學運份子已紛紛走入體制,但是,國民黨還沒有垮台,諸葛四郎與魔鬼黨的戰爭還沒有結束,李文忠與其他學運世代仍然有著共同的奮鬥目標。 李文忠與其他學運世代萬萬沒有料想到,他們曾經以為一輩子都無法達成的奮鬥目標,竟然在二○○○年總統大選提前實現。他們在無限狂喜中也不可能真正明白,當學運世代共同的奮鬥目標消失後,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學運世代的重大失落與集體徬徨焦慮。 儘管如此,李文忠仍然成為炙手可熱的叩應節目常客,並且在核四續建、聯合政府等重大議題上,不斷闡述其與民進黨新政府截然不同、甚至被視為對國民黨頗為親善的政治理念。作者常在深夜漫無目的轉台的重播節目中,多次看見李文忠雖千萬人吾往矣,並被民進黨傳統支持者痛罵的身影。 今年二月十八日,野百合學運領袖范雲等人發起「政治這條路-學運世代的期許與堅持」茶會,李文忠、賴勁麟、劉一德、羅文嘉、郭正亮、鄭文燦、劉坤鱧、羅正方、李建昌、王雪峰、鄭麗文、段宜康、江蓋世、陳啟昱等十幾位學運世代參選人齊聚一堂。學運出身的總統府秘書馬永成、曾昭明、參議陳鴻榮、國安會諮詢委員林佳龍、蕃薯藤執行長陳正然等人亦到場聲援,現場氣氛非常熱絡,幕後卻有段不為人知的插曲。 其實,主辦者一度苦惱是否邀請李文忠出席。在籌備過程中,主辦者明顯感受到其他學運世代對李文忠今昔變化的強烈質疑。李文忠本人則相當坦率,他主動向主辦者強調願意迴避,以減少主辦者與其他學運世代參選人的困擾。 主辦者最後還是決定邀請李文忠赴會,原因無他,一來李文忠在學運世代具有一定的象徵地位,二來若用嚴格的道德標準對每個人進行檢驗,則這場推薦茶會或許根本辦不起來。 四月一日競爭激烈的民進黨初選揭曉,李文忠、賴勁麟、羅文嘉、郭正亮等人輕騎過關,劉一德、羅正方、江蓋世、鄭麗文等人卻中箭落馬,學運世代在另外一次起跑點上有起有落。 為了這本書的寫作,作者在五月四日上午,與李文忠相約在其國會辦公室進行訪談。不知道是隨手無意播放還是平日心嚮往之,那天,李文忠小小辦公室內飄盪著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 談到現階段最大焦慮,李文忠毫不諱言是「不知為何而戰」。他這樣陳述自己目前的心情:「我們在十幾年前說要推翻萬惡的國民黨,現在推翻了,換我們執政,卻比萬惡的國民黨好不了多少,這讓我很沮喪」,以及描述自己的工作:「立法院就像瘋人院一樣,無聊,去選區服務也很無聊,民主國家跟本不應該由立委做這些服務,有的選民請託跟本違法,他也要你幫忙,跑紅白帖有什麼意義? 我只是忍耐與忍受而已」 自己這些年來究竟妥協了多少?李文忠說:「我在學生時代就是妥協性比較高的人,但坦白說,我發現很多人的妥協、變化比我大得多,有些人在學生時代看起來比我更堅持、更激進,但他們到現實社會的變化讓我難以置信,我也不了解是什麼原因。那些左派、新左瑯瑯上口的人,出社會不過一兩年,就一變八千里」 這是李文忠個人的感嘆,然而,其他學運世代還有著更為多元、深刻的觀察與反思,這也將是本書其後篇章所全力刻劃的重心。 在此之前,一位當年赴教育部請願修改大學法,後來還曾撰寫「台北學運」一書的女記者,在四月十七日的「明日報個人新聞台」寫下了她在淡水漁人碼頭巧遇李文忠新戀情的真實經驗(註二): 「他們,朝著我直直走過來。就這麼躲也躲不掉。」 「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遇見了。兩個不該牽手的人,因為我,幾乎落荒而逃的身影。」 「不能怪我吧。一個已婚的公眾人物,以努力改裝過的模樣,如此這般,和我認識的另一位單身女郎出現在公共場所,這樣的場面,讓我也覺得很受傷。」 「差點要嚷起來說,我休假哩,別闖進我的日常生活。就算正在上班,也不想處理你們的八卦,悶悶地,找我的咖啡去了。」 事實上,同時看到李文忠及其神秘女友的,還包括這位女記者的先生──一位當年曾協助吳睿人當選首位改革派台大代聯會主席,現在是某媒體總編輯的學運世代。巧合的是,李文忠這位神秘女友不但是范雲等人的台大大陸社社團學妹,更曾與學運世代總編輯在「新新聞」共事過。 命運就這樣把這四位與學運皆有淵源的人放在一起。此後紙包不住火、消息愈傳愈廣,沒過多久,立法院、新聞界都知道了這個公開的秘密。 可能是因為與本書主題關聯不大,或者是作者主觀上不認為自己有任何資格提出質疑甚至批判,總之,作者在對李文忠進行訪談時,並未詢問這段神秘戀情。雖然,其後這段神秘戀情還是成為作者必須觸及的寫作素材之一。 五月二十九日,中國時報三版出現從時報週刊轉載的「民進黨立委李文忠婚變:非關外遇」醒目報導,李文忠向時報週刊記者表示,他在一年前與前妻已協議離婚,並為前妻、孩子買了一棟房子,但為免影響今年底選舉,他們在四月一日民進黨初選結束、李文忠確定獲得提名後才完成手續。至於離婚的原因,李文忠強調「從頭到尾都不是因為外遇的問題」。 相較於媒體對其他政治人物緋聞八卦的處理方式,這樣的報導方向,被不少學運世代與媒體記者認為「對李文忠太過友善」。事實上,自認不會說謊的李文忠在接受時報週刊專訪後頗為懊悔,一度希望能夠避免報導,最後則以努力說明真相的方式獲得媒體善意報導。 而這項神秘戀情至今還有些餘波盪漾。一來,與李文忠及其前妻長年熟識的學運世代老朋友們,對於李文忠的選擇多半表達無法諒解之意;二來,下一期出刊的時報週刊中,卻赫然出現李文忠新女友早已懷孕的消息。 至於李文忠究竟有沒有偷吃便當?作者終於還是提出了這個疑惑,他在「田園」交響樂曲中,覺得這個問題有些不可思議:「我才絕食二十四小時,怎麼可能偷吃便當」。 另一位當年從頭到尾參與那場絕食活動的學運活躍份子,則e-mail給作者一封信,簡短述說他十六年後的感受: 「那天夜裡我去找李文忠,告訴他學校開除他的立場站不住,我們一定會勝。他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他的目的不是要留在台大,他反而希望學校開除他,他只是要一個受政治迫害的形象而已。」 「最後一天中午,我們排在傅鐘前,送李文忠到校門,看他坐上計程車,光榮入伍。校門外一個肚子圓圓的年輕人跳上花台,發表了一篇激動的演講,聽說是一個剛從德國回來的傢伙,叫朱高正。」 「整個事件當中,就如我們社會一般,多數人都是蠢蛋,包括孫震、朱炎、姚淇清、朱高正…,還有我。算來我只看到一個聰明人。至於他是否在晚上偷便當,似乎就無關宏旨了。」 從絕食到緋聞、從台大到立法院、從傅鐘下到淡水漁人碼頭、從八○年代的肅殺高壓到二十一世紀的自由多元、從威權時代的道德光環到民主時代的諸神盡退,這就是李文忠的故事。也是整個學運世代將逐漸承擔社會各領域中堅領導角色時,一個相對具有歷史縱深、社會變遷與曲折劇情的小小插曲。 或許,李文忠終究只是比較坦率、誠實而已。身處二○○一年的當下,作者並不認為細究昔日學運過程還有多大意義,在試圖以李文忠的故事勾勒八○年代至今的社會氛圍變化後,接下來,作者真正關切的,母寧是學運世代這種人的現在與未來。 ※註一:參見「老婆婆背小孩」一文,王增齊著,二○○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註二:參見「一隻狗狗的生活意見」一文。 ※圖為時報出版社「台北學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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