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啟蒙,記者可能還原歷史真相嗎?
還沒當記者前,我對此一度深信不疑;當記者愈久,我卻愈來愈忐忑心虛,尤其是在與陳芳明相遇之後。
其實,我早已在紙上認識陳芳明。
透過「受傷的蘆葦」等書,我聽見了海外黑名單無法返鄉的人權悲歌,看到了本土文人與史學工作者揮別昔日大中國情結的深刻自省。他在心靈上與崇拜尊敬的余光中徹底決裂的過程,對我而言更是難以言喻的巨大震撼。
我開始相信一種「平反式」的歷史觀。當任何政權都必然會粉飾太平、也必定會以當權者的角度來詮釋歷史時,新聞工作者的天職之一,絕對不是對當權者的歷史觀照單全收,而應努力反向挖掘屬於被壓迫者的歷史真相。
因此,當我在一九九二年開始報導美麗島事件相關新聞時,國民黨政權當年的「先鎮後暴」、台灣社會對於美麗島軍法大審受刑人的平反,便成為我試圖建構美麗島事件歷史真相的重要觀點。
陳芳明也應民進黨主席許信良之邀,在這一年擔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成為我每日例行工作中的重要採訪對象。
知道陳芳明要來接文宣部主任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極度雀躍狂喜。我有太多關於歷史真相的疑惑想要探詢,更有太多臆測急待釐清,這一切似乎都可以在陳芳明身上得到解答,更何況我已處於擁有「特權」可以每日向他發問的有利位置。
沒想到最後換來的,卻是更多的疑惑與臆測。
在鼓起勇氣向陳芳明探詢美麗島歷史真相前,我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與一位當年美麗島雜誌社具有代表性的重要義工徹夜長談。
那個晚上,我驚恐地知道了更多「真相」,關於當年黨外遊行群眾是如何脫序失控(以「暴民」稱之亦不為過),關於當年黨外英雄是如何無力掌控局面(以「無能」視之亦恰如其份)。
那麼,美麗島歷史真相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國民黨政權詮釋的「台獨陰謀野心分子叛亂」,還是反對運動人士強調的「國民黨鎮壓整肅民主運動菁英」,抑或美麗島義工所說的「群眾暴民的脫序失控」?
陳芳明並沒有給我明確的答案。
不知道那裡來的初生之犢勇氣與自信,我竟然說:我要還原美麗島事件的歷史真相。他只是微笑。他當然相信是國民黨「先鎮後壓」、有計劃整肅民主運動菁英,但是,對於美麗島事件的全貌,他只是笑笑,不願做出任何結論。
我早已忘記當時的討論內容,也記不得他的遣詞用字,但卻不曾遺忘他所透露的訊息:你就去還原歷史真相吧,你終究會發現,歷史真相並不是那麼容易可以還原的。
後來,我接觸到愈來愈多美麗島政團大老與當年黨外運動核心份子,也愈來愈廣泛了解當年的社會背景與前因後果。但是,我了解的愈多,就愈覺得歷史真相無法還原,只能從不同位置、相對角度的當事人與旁觀者眼中,去一點一滴拼湊出事件的相對完整面貌。
我已經可以合理地建立一個分析架構,從當年台灣身處的國際環境與兩岸關係情勢,向內觀照反對運動的壓抑與勃興、當權者與反對運動必然存在的結構性衝突,終至美麗島事件對於台灣民主化進程的劃時代影響。
然而,對於美麗島事件(更精確說是「高雄事件」)當晚,我始終無法得到「真相」:到底是情緒失控的「暴民」讓軍警的預設性鎮壓找到動手藉口,還是軍警先鎮後壓的肅殺氣氛讓遊行群眾被激化為暴民?而究竟又有多少軍警情治人員喬裝混入化身為「暴民」?
我開始相信,歷史真相無法被百分之百還原,至少無法透過記者的報導來還原,記者只可能努力拼湊出一幅幅相對完整的圖像,儘量不要有任何重要觀點的遺漏。但是,這一幅幅相對完整的圖像,終究無法等同於百分之百的真相。
儘管每日仍然例行採訪著陳芳明,不過,我再也沒有提起還原歷史真相這件事。他也不可能知道,他沒有提供任何「標準答案」的微笑,反而促使我更加謹慎去面對歷史真相,從而放棄了記者可能提供歷史真相的念頭。
當然,「水門案」這類經典範例仍然不時在我腦海中盤旋,一次又一次催促我,記者並非不能找到歷史真相,只是你的能力有限與努力不足罷了;「今日的新聞就是明日的歷史」這種警語也常常在週遭浮現,一遍又一遍訴說著,新聞這種志業與歷史真相有著多麼緊密的關係。
但是,我終究還是無法完全說服自己。
我了解「水門案」找到了非常關鍵的事實,而且光憑這些事實即足以讓尼克森黯然下台,然而,我不確定這是否就是「水門案」的全部真相;我也了解「今日的新聞就是明日的歷史」有一定程度的意義,但我同樣深信,不同立場、觀點、角度的新聞,會在未來形成截然不同的歷史。
今日的不同新聞,就是明日的不同歷史。
我們只能在今日的新聞中力求公正持平與相對客觀,才能提供相對完整與接近真相的歷史;但即使如此,公正持平與相對客觀,對我們而言也已經是非常艱鉅的專業挑戰。
至於陳芳明,他離開民進黨後擔任教職,不再是我的主要採訪對象,卻也重新變回我所熟悉的那顆文學心靈。他的文字依舊真誠優美、情感依舊內歛深刻,也依舊深深感動著我。
近年來,我陸續看到陳芳明與余光中的「一笑泯恩仇」,以及陳芳明與陳映真在「聯合文學」上關於台灣文學史的論戰,做為一個旁觀者,我也只能如同他當年一般微笑。
儘管歷史真相難以還原重現、儘管往事總如過眼雲煙,但並不代表我們可以就此放棄努力。
為了拼湊出相對完整的歷史圖像,我們在各自的人生志業上,都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
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啟蒙,今日的新聞,終究不會是明日唯一的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