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啟蒙:你到底想當那一種記者?
他的意思是說,記者類型何止千百種,你的生命中一定有某個事件或某個人物,會對你造成刺激、形成震撼,讓你很想當某一種記者,而不想當這種記者之外的其他類型記者。
他想觸及的層面,其實是做為一個記者的「自我定位」:你希望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一個什麼樣的記者?你在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想法?
但對我來說,這個問題卻非常複雜糾葛。
我在當記者之前,曾經深深受到「當代」雜誌一篇文章的影響,並決定以此做為有朝一日進入新聞界後的奮鬥方向;但在開始跑新聞後,我卻不斷自我質疑、戒慎恐懼,常常覺得自己已經背離了當年最素樸的想望。
先來談「當代」第五期這篇文章吧。
那是一九八六年九月,我大二這一年。那期「當代」的主題,是當時已蔚成顯學的「女性主義專輯」。「終身的反對者──I.F.史東」這篇與當時流行沒有任何相關、雜誌封面也沒有任何引介的文章,悄悄窩在不太容易被人發現的七十四頁,卻對我形成難以言喻的撞擊。
一九五三年起,美國記者I.F.史東個人印行僅四頁篇幅的「史東週刊」。從一開始的五千三百名訂戶,發展到十九年後停刊時的七萬多名訂戶。這份獨立刊物突破了美國主流媒體的層層包圍,建立起一個獨立評論的傳播管道,並引起無數美國知識份子良心上的共鳴。黃怡寫的這篇文章,就是在引介史東這位特立獨行者的新聞理念。
史東一生到底在對抗什麼東西呢?就狹義而言──是當時人人聞之色變的「麥卡錫主義」。就廣義而言──則是「所有政客都是騙子」的基本信念。
即使在當時美國社會肅殺氣氛中被扣上「傾共份子」大帽子,美國主流媒體也都不敢聘請他的最惡劣情勢下,史東仍然獨立挖掘出美國政府所說的各種謊言,並且堅持同情任何形式下的「被壓迫者」。
史東如何挖掘新聞真相呢?說出來卑之無甚高論。他只是詳細比對美國重要政客在不同時間說過的話(主要鎖定美國總統),以及所有政府公開檔案與資料,從中找出這些政客自我矛盾甚至公開說謊的「鐵証」(例如對於越戰的態度)。
他使用什麼策略讓大眾接受其觀點呢?史東選擇的態度是:「我採取中規中矩的法國式印刷,避開所有聳動的標題,一切內容都有証有據、有源有本。我想做到連前進的知識份子看了後,都敢把這份刊物傳交給他那些保守的朋友看;保守的份子即使不同意我的觀點,但至少在讀過後,對我的發現和分析絕不敢掉以輕心。」
與其他著名反對派新聞工作者不同的是,史東不但是一個極具理想色彩、自由主義精神的新聞人,更是一個不會刻意扭曲社會既存現狀的務實主義者,他對革命的看法因而是:「革命有革命的條件,在這個社會裡,有五分之四的人那麼安於現狀,你怎麼革命呢?」
史東以下這段自白,則是我對新聞志業至今最崇高的想望:「做為一個終身的反對者,我深深了解:任何失敗都不值得憂慮,倒是任何的成功都值得反省。任何洞見都有可能退化成教條,任何生動的思想,都有可能僵化成無生命的、黨的方針。原來是理想的護衛者,竟或成為理想的羈絆者。每個解放都隱藏著奴役的種子。」
踏入新聞界十年以來,這期「當代」在我的書架上始終與「人間」合訂本並排呼吸,任憑其後再多經典名著、炫目新書,也絲毫無法取代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我的書架可以如此一陳不變,我的新聞志業又有多少扭曲與妥協?
做為一個嚮往「終身的反對者」境界的台灣新聞工作者,我的新聞生涯究竟有多少時間是在捍衛被壓迫者人權?我的新聞報導究竟有多少比例是在為權勢者宣傳代言?我的分析特稿又有多少篇幅能夠堅持批判立場初衷?
距離我的「記者意識」啟蒙過程愈遠,我愈懷疑當年素樸的心志是否已隨時光遠離。而我這些年來的所有努力,似乎只能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當年那個年少氣盛的大二學生,在乍見「當代」這篇文章時,內心深處所曾經有過的熾熱火花與激動不已。
即使理想初衷已因歲月滄桑而處處磨損妥協,我仍然相信,每個人的心靈終有一塊足以安身立命的淨土,值得做為一生一世自我實踐的生命情懷。
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啟蒙,但願「終身的反對者」情懷伴我今生今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