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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
縣議員選舉在一月，通常前一年的下半年，有意角逐者就開始積極活動，爭取國民黨的黨內提名了。
鄉裡的政治勢力，本來只有陳家一枝獨秀，包辦了選舉。陳家是鄉內最大的地主，屬傳統士紳階級，國民黨抵台之初就加以籠絡。以縣議員而言，非陳家莫屬，眾望所歸，鄉人從無異議。每次縣議員選舉都是同額競選，國民黨提名就等於當選，投票只是一種必要的形式；競選活動既熱鬧也平靜，宛如地方上在辦一場廟會，真的是「政通人和」。
誰也沒想到，好景不常，政治生態在陳家連任三屆縣議員後，就進入第二階段。張派在地方上突然崛起，與陳派分庭抗禮。張派以張氏兄弟為首，哥哥是擺豬肉攤的，弟弟是混黑社會的。哥哥在鄉內本無地位，弟弟則為人所不恥。但是，哥哥人緣不錯，所以，生意非常好；哥哥常勸弟弟改邪歸正，弟弟就是不聽。後來，弟弟在黑社會裡混出一點名堂，哥哥反而受到弟弟的照顧與提拔。先是包辦鄉內工業區的伙食豬肉供應，這個生意一直是弟弟所屬幫派的禁臠；不到幾年，零售兼批發，兄弟倆累積了一筆財富。
哥哥食髓知味，很想擴大生意範圍，涉及鄉內各機關、學校、行號，卻始終打不進去，怎麼努力請託都沒有用。弟弟知道個中原因，生意完全被白道瓜分，也就是政治勢力從中把持；弟弟腦筋動得很快，便安排哥哥出來競選鄉民代表，當選後果然分了一杯羹。兄弟倆摸出門道後，便想更上一層樓，弟弟鼓勵哥哥競選縣議員；一旦選上後，不只豬肉生意可以擴及鄉外全縣，還能包攬公共工程配額哩，好處多多，弟弟探聽得一清二楚。
陳家企圖四連霸，意外受挫。張家贏得提名，爆出黑馬，再加上二人出身背景，鄉人無不深感震撼。但是，國民黨具有無上權威，縣黨部秦主委在地方上儼如土皇帝，雖然鄉人議論紛紛，結果票開出來，張家仍然贏得選舉，哥哥由鄉民代表躍升縣議員，張派自此誕生。
陳家被改稱為陳派，曾經三連霸的陳派也非省油的燈，縣黨部秦主委在萬難中擺平雙方是經過一番妥協安排的，也就是兩派以後由縣黨部輪流提名。
張氏兄弟插足政治後，經濟勢力如虎添翼。哥哥的豬肉生意照做，兼及工程包攬，均由家人親友接手或出面，他表面上是專職縣議員，其實是居於幕後罷了。四年下來，白道加黑道，張派勢力已是縣方一霸，超越了陳派。張氏兄弟本想推翻協議，續任縣議員，最後被縣黨部秦主委勸退，當然必須許以更多的經濟利益。其實，張氏兄弟是故意的，藉此勒索好處，對於張家勢力實質上是「以退為進」，比當縣議員時得到的更多哩。
陳派回任縣議員一屆後，再由張派接任。陳派再次輪到時，由於第一代年事已高，第二代都是高級知識份子，走的是學術的路，對地方上的事務也無太大興趣；又由於並未積極發展政經勢力，已經不能再與張派抗衡，再加上沒有培植接班人才，所以對提名顯得不夠熱衷。
相形之下，張派如日中天，財雄勢厚，黑白兩道盡入彀中，張氏兄弟還年輕，野心勃勃，他們向縣黨部積極遊說，又對秦主委不惜重金賄賂，終於打破輪提之局，而由張派續任。陳派不置可否，只是保持沉默，默認政治實力的消長。從此以後，政治生態進入第三階段，陳派迅速沒落，張派變成一枝獨秀了。
第三階段張派一枝獨秀的政治生態，其形成過程，除了陳派的退讓，還歷經彭火旺的挑戰。由於輪提制度被強行打破，陳家雖保持沉默，但是，陳派所屬人士在陳家決定退讓後，一時之間，憤憤不平，而與彭家合流。張氏兄弟一白一黑，種種作為早已普受選民不滿；尤其是生意大餅被張派鯨吞蠶食，各方勢力反張之聲暗潮洶湧。彭火旺前屆提名曾經參與失敗，這次捲土重來，客觀情勢如有天助。眼看機會難得，彭火旺自己態度十分積極。彭氏家族及其支持者，在上次提名失敗的挫折心理反彈下，也近乎壓迫地向彭火旺展現了志在必得的雄心。
歷史並未能改寫，彭火旺爭取提名再次失敗。彭氏家族與支持者不肯善罷干休，彭火旺有欲退不能之勢。最後，經過集體商議，彭火旺準備以無黨籍身份自行參選，企圖打破張家不競而選的局面。
由於彭火旺實力非常可觀，形象良好，民調又高，頗能影響到國民黨提名的張家。即使黨提名的候選人順利當選，如果只是險勝，票數不夠高，也很難看。顧及提名的權威（向下）與智慧（向上），以及自己的政治前途，縣黨部的秦主委連這樣的情形也不准發生，他絕不輕易冒險，必須全力加以阻止。
在縣黨部秦主委與張氏兄弟的施壓下，登記參選前一日，彭火旺宣佈不參選了。支持者聚集在「吾民雜貨店」門口，議論紛紛，好幾天才恢復平靜。彭火旺的助選員，本已開始組織動員，以為這次是打死不退了，沒想到彭火旺又忽然叫停，也不作任何交代，他們對他十分不滿；而他們最後無奈的時刻，議論的結果達成完全一致的猜測，竟當著彭火旺的面丟下兩句話：
「火旺啊沒卵葩啦！」
「火旺啊搓圓阿湯啦！」
另一方面，張派獲知被再度提名，消息正式宣佈那天，本來當晚張氏兄弟就要大肆宴客，因為有彭火旺事件，硬是被縣黨部秦主委給擋下，延至彭火旺宣佈退選之日。張氏兄弟在黑美人大酒家擺一桌，貴客包括縣黨部秦主委、黃鄉長、縣政府林主任秘書、警察局馬局長、團管區王司令、趙議員、李議員。個個笑容滿面，張議員更是春風得意，連服務小姐們都自認與有榮焉，氣氛無異當選之夜的慶功宴。
當選後的局面當然不止於此，四年前張議員就把美人魚大酒家上下二樓全包了，張燈、結彩、放鞭炮，龍城中學的郭校長還派出學校樂隊整場表演助興哩。
今天的場面，張議員雖然得意，但是，畢竟不是主角，還是搖尾乞助、拱手拜託的時候，在場的貴賓們才是大老爺、恩主公。張議員心裡明白，腦筋清楚，所以，他把姿態擺得很低，諂媚地大獻殷勤，拚命地敬酒。
倒是那些年輕貌美的服務小姐們把他當主角，賀詞賀語不斷，敬酒敬個不停。害他一邊笑得合不攏嘴，一邊努力轉移目標，慫恿她們多敬當場的那些大老爺、恩主公。小姐們政治敏感度還是不夠尖銳，腦子還是不夠精明，始終轉不過來，仍以他為中心話題，而最令他中意的一句話是：「提名就是當選啦！」
有人冒出這一句話後，稍有醉意的馬局長立即接下去說：「連任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屬於張派的黃鄉長借力拍馬屁：「再來就要接縣長的棒囉！」
同屬張派的趙議員反應很快：「還好今天晚上縣長沒來！」
眾皆哄笑，異口同聲： 「沒聽到！沒聽到！」
張議員注視著微笑無聲的秦主委說：「秦主委！他們都醉了！醉不該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