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偉專欄 首頁

冬夜讀〈冬夜〉

 幾天前就聽到天氣預報說,元旦前後,氣溫陡降,部分山區將有霜降、甚至下雪,北部淡水地區最低則可降至三、四度,正應了「歲暮冬寒,夜涼如水」這句話。而就在全國歡度跨年的晚上,我想起了,呂赫若和白先勇的同名短篇小說:〈冬夜〉。

 呂赫若(本名「呂石堆」)的〈冬夜〉刊於一九四七年二月五日的《台灣文化》,就在二二八事件前夕。白先勇的〈冬夜〉登在《現代文學》裡的那一年則是一九七○年,就在蔣介石的代表被逐出聯合國的前一年。呂、白兩位,一個番薯,一個芋仔,昨晚,我一個芋仔番薯在冬夜讀〈冬夜〉,別有一番滋味。

 先看白先勇的〈冬夜〉好了。男主角余嶔磊是台大外文系的教授,就在小說中的那個「冬夜」裡,站在巷口等著當年和他參加五四運動的北大同學,如今已是美國某大學「國際歷史權威」而剛剛應邀來台灣演講的吳柱國教授。

 余嶔磊一身寒酸,一屋破落,撐的傘破了個洞,一隻腳還有點瘸— 這點跟他住的宿舍十分搭襯:「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房檐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逕散著一股腐草的霉味。客廳的家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

 相對於余嶔磊,「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發白得雪亮,手上持煙斗」的旅美教授吳柱國則是眾人爭相欽羨和邀訪的對象,回到台灣,所到之處,無不風光。不料,聊起近況後,吳柱國說起他在美國不曾對人說出的心裡話:這些年來,他只敢開「唐史」以宣大漢聲威,不敢談「民國史」,以免面對美國漢學系學生擁護毛澤東主席、支持文化大革命的聲浪。

 換句話說,一個出身北大、參加過五四的「中國」教授,儘管在美任教幾十年,儘管著作好幾本,卻都只能望古而不敢觀今。心虛之至,誠如他自己對余嶔磊所說:「我寫了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這當然是因為大陸易幟,政權換人後,這些出身中國而飄盪美國的知識份子的悲哀:他們講中國史,卻不能代表中國。難怪白先勇為其取名為「吳柱國」──正是暗喻「無祖國」也。

 吳柱國臨走前說,妻子已去世,又無子女,再一年他退休後,想回國定居,余嶔磊卻請他返美後幫忙找看看有無赴美教「中文」的機會,因為他大兒子當年赴美讀書時,他向人家借的錢仍未還清,而二兒子目前又在申請美國大學了。

 吳柱國上了計程車走了後,余嶔磊進屋裡,抓著一本書,「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他太太是其中之一)。」文末,小說是這麼結束的:「臺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地下著。」此情此景,將之視為「蔣介石的中華民國」之描述亦無不可,尤其是一年後的一九七一年。

 須得一提的是,這篇小說裡,余嶔磊和吳柱國,一個想休假去美國賺錢,一個退休後要回台灣,而他倆另一位當年一起參加「五四運動」,後並同樣在台大外文系教書的北大同學卻在多次申請不到赴美獎學金的遺憾下病逝。而白先勇為這位教授取的名字叫「賈宜生」,當然就有整體為他們那一代被歷史所戲弄的知識份子之命運定調的意味了:不管你怎麼過,在哪裡過,「賈宜生」不就都是「假一生」?這些人去美國,變不成美國人,可又當不了中國人,成了台北人,卻又當不成台灣人。在一九七一年前夕有此一文,今天看來,白先勇的〈冬夜〉果然淒涼。

 「無祖國」也可能是「無主國」。我們再往前推三十年,回到呂赫若的〈冬夜〉吧。呂之〈冬夜〉的主角叫彩鳳,結過兩次婚,一生貫穿日據和國民黨兩個時代。彩鳳的第一個台灣先生林木火在婚後半年不到就被日本人調去南洋,生死未卜。由於翁姑就此拒收媳婦,彩鳳回到娘家,在「肉類小販統制組合」當店員。

 終戰後,根據同去南洋的鄉人所說,林木火應是戰死在菲律賓。不久,「在光復的歡天喜地之中,一切物價破天荒地飛漲起來了」,彩鳳也因而失業,父親生意亦失敗,母親則開始賭博。為了生計,彩鳳由主婦變酒女。就在酒館裡,彩鳳認識了中國來的第二任丈夫郭欽明。

 這郭欽明「是╳╳公司的大財子,浙江人,年紀差不多二十六、七歲。他來館的時候(按:不知呂赫若可有『他來管的時候』之暗喻),都穿著一套很漂亮的西裝,帶著一個笑臉,很愛嬌地講著一口似乎來台以後才學習的本地話。」有一晚,彩鳳下班後,在回家的路上被郭欽明半哄半騙地強拉進車裡,說是要送她回家。被抓住膀子的彩鳳只得順從,結果車子卻開到郭的住處。下了車就往馬路衝的彩鳳立刻就被比她強有力的郭給拉了進屋。

 不顧彩鳳的哀求,郭欽明軟硬兼施,最後甚至掏出一把手槍說:「假使你不肯接受我的愛,那麼,我們現在在這裡一起打死好不好。」明的是「再不從,就同歸於盡」,暗裡卻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最後通牒。這招果然見效,細節不表。一個月後,郭欽明以三萬元為聘金娶了彩鳳。

 郭欽明在得知彩鳳的過去後,以帶著憐憫的眼神對她說:「你這麼可憐!你的丈夫是被日本帝國主義殺死的,而你也是受過了日本帝國主義的摧殘。可是你放心,我並不是日本帝國主義,不會害你,相反地我更加愛著你,要救了被日本帝國主義殘摧的人,這是我的任務」。郭欽明答應要給彩鳳過去所不曾得到的──果然,半年後,彩鳳發現她得了梅毒。

 郭欽明趁此誣賴彩鳳一定是背著他秘密賣淫,藉此要回三萬元聘金,並甩了彩鳳。病癒後,日據時代在「肉類小販統制組合」當店員的彩鳳如今別無他法,就真的走上「出賣靈肉」的路,一個又一個男人,她再也不在乎了。

 當初郭欽明的一把槍把彩鳳逼上不歸路,小說依舊是以槍聲作結束:「拿槍的警察人員」來抓彩鳳的恩客──一個從南洋戰場劫後餘生回到家鄉,綽號叫「狗春」,身上亦隨時帶著手槍的台灣人──彩鳳見狗春奪門而出,怕自己被抓,不聽旁人勸阻,就拚了命地往外跑。

 最後一段是這麼寫的:「她一直跑著黑暗的夜路走,倒了又起來,起來又倒下。不久槍聲稀少了。迎面吹來的冬夜的冷氣刺進她的骨裡,但她不覺得」。而小說一開始,冬夜是冬夜,卻還是有光亮的:「淡水河邊的路燈,在這冷落的冬夜裡,似乎更加明亮。」末了,卻如此黑暗,淒涼。

 不消我多費心思,早有多人將呂赫若這篇〈冬夜〉裡的彩鳳之悲慘女性命運正確地解讀為「台灣的命運」。「郭欽明」,依我的讀法,就是台語的「假清明」而「真骯髒」也,指的當然是給台灣彩鳳「送了個梅毒大禮」的中國郭欽明。有教養的民族,「禮節」,果然重要。

 然,讓我們轉個彎,「李傑」若不重要,泛藍會逼他下台嗎?李傑部長的重要在哪裡?在「一個應屬泛藍的外省將領竟然願與台灣廝╱死守在一起,還請那些不認同台灣的人要去美國的去美國」!冬夜,來看李傑部長兩天前面對媒體關注辭職話題時所說的話:「軍購案未過怎麼辦?那就跟大家一樣在台灣死守,我們會打到最後一兵一卒,你們那些不願意的、有辦法的,可以到美國去的就走啊。」他們或許懂「禮節」,但是能「理解」「李傑」嗎?

 三十年過了,一甲子過了,難道台灣人還只能在「無祖國」和「假一生」間作選擇?那我們不都成了「余嶔磊」—「我真累」?冬夜讀〈冬夜〉,多言無益,有詩為證:

  一生都在被人追,彩鳳插翅也難飛
  宿命輪迴肩上背,順服體貼羊咩咩
  糞土硬是壓石推,莫非永遠該吃虧
  無主無國茫茫黑,冬夜寒雨冷風吹

http://www.southnews.com.tw 2005.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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