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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前，美國總統歐巴馬和澳洲總理陸克文陸續上台，都以西方自由主義的國際觀要與崛起中國連接（engaged），改善關係。陸克文上位後急忙趕去北京，用一口流利的中文和胡錦濤大打交道，被認為是最懂得、最親向中國的西方民主國家領袖。歐巴馬不急，等了一年多才在去年11月訪問北京，卻也行前不見達賴喇嘛，在北京不公開提起西藏、人權、台灣關係法等敏感議題，被很多人認為是要討好中國的美國總統。

　令人驚訝的，是去年4月爆發澳洲力拓（Rio Tinto）經理胡士泰（Stern Hu) 被捕事件後，澳中關係急速冷切，陸克文滿臉豆花，灰頭土臉，很難看。中國流傳一句話，「不要認為說一口流利中國話，他就懂得中國！」道盡陸克文滿懷辛酸，情何以堪。我聽說，他不想再去北京了。

　歐巴馬遭遇類同，去年底低聲下氣朝拜北京，沒多久就在哥本哈根被溫家寶耍得灰頭土臉，竟被一個中國副外長消遣，無禮對待。今年開春，歐巴馬在賣武器給台灣、接見達賴喇嘛、解決北韓、伊朗核武爭端、中國合理調整人民幣匯率等問題上，都踢鐵板，被北京冷眼相待，不理就是不理，難看之極。

　● 都在踢鐵板

　問題不僅如此。而是對這幾年、甚至幾十年來的爭議，本來美中雙方已有一定的制式應對模式，大家行禮如儀，做做戲就算了。這次，北京不照劇本演出，反美聲浪、動作都特別大、特別凶，令很多人看傻了眼，不知道他們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西方媒體很多評論家在問，中國究竟在搞「蝦米碗糕」？

　華盛頓郵報（2010.2.25）報導，很多中國人認為，20世紀是美國人的天下，21世紀則是中國人的天下。報導還引用澳洲權威政策研究所Lowy Institute去年在中國作的民意調查，指出多數中國人認為對中國崛起威脅最大的國家就是美國。

　「北韓都不甩美國，我們為什麼要甩他們！」有中國人大叫。似乎也道盡很多中國人輕視、敵視美國、要與美國一爭長短的心態。

　Lowy Institute (www.lowyinstitute.org) 最近也推出專論（The Weekend Australian, 2010.2.13-14），題目是「How the roar of China’s tiger will be heard across the world」，中國之虎在叫囂，威力不可忽視，但基本上專論仍經濟決定論地看中國的崛起。其中一段提到國際間的爭議，認為中國似乎回到過去（back to the past）。不過，該論仍以經濟決定論的「亞洲價值」分析中國崛起現象。

　華盛頓郵報（2010.2.15）的專欄作家Robert J. Samuelson 的論述，則是「The danger behind China’s ‘me first’ worldview」，一針見血指出，中國的「我第一」（老大）的世界觀正在重現、作祟。

　紐約時報（2010.2.17）登了最近頗受注目的「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 The End of the Western World and the Birth of a New Global Order」一書作者Martin Jacques的文章，「Crouching Dragon, Weakened Eagle」，認為中國這條龍正蓄勢待發，比前蘇聯要強得多，美國國力在失落，美中勢力消長不可避免，新的世界秩序正在浮現，這個發展不容忽視。不過，Jacques基本上還是經濟決定論看中國崛起，並有一定左派論述盲點。

　紐約時報（2010.2.12）的Peter Mandelson專欄「We Want China to Lead」，一樣經濟決定論地認為讓中國領導世界經濟發展，有其必然性。他說，中國下一代的領導人是國際主義者（internationalist），而且對中國非常有信心（profound belief in China）。一樣論點偏左，太自由主義看中國，可議之處很多。

　紐約時報的社論（2010.2.11）「The challenge of China」，支持歐巴馬硬起來對付中國，要中國符合現代國際社會規範，行為要負責（behave more responsibly）。雖論點可取，但令人有請鬼拿藥單之感。

　香港末代英國總督Chris Patten也凑一腳，寫文章認為「U.S. and China are not a natural fit」（The Australian, 2010.2.23）。他的基本論點沒錯，認為目前美中兩國差異太大，合不來的地方太多，很難整合。他勸胡錦濤、溫家寶等當前中國領導人，不要急著強出頭挑戰美國霸權，應聽鄧小平推動改革開放時說的話，「Hide your brightness, bide your time」。不過，他也僅提經濟議題，視野相當狹窄，並沒有看出美中根本問題出在哪裡。

　● 缺乏歷史文化宏觀角度

　最後，我想提出的論述是經濟學人週刊（2010.2.18）的封面文章，「What are they afraid of?」，副題是「The economy is booming and politics stable. Yet China's leaders seem edgy」，搭配的漫畫是長城上一隻拿著大棍子要打人的老虎。問題問得很好，但答案依然太經濟決定論，缺乏更寬廣的歷史文化宏觀角度，讓人有隔靴搔癢之感。

　上面簡列的最近論述，如「back to the past」、「me first」意念很好，但大都犯了經濟決定論的狹窄、偏頗理論錯誤，認為歷史是單線向前發展，在經濟發展全球化的歷史浪潮裡，中國經濟快速前進，必然導致文化、政治的現代化、西化、自由民主化，與西方現代文明匯聚融合。他們忽視歷史、文化、政治會停頓不前、甚至倒退嚕的可能性。

　因此，目前崛起中國不照他們發展理論的論述辦事，他們都傻了眼，亂了方寸。

　1960-70年代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白鲁恂（Lucian Pye）等大師的文化決定論盛行一時，1980-90年代沒落、被全球化經濟發展決定論取代；到現在，不僅學者、中國問題專家，連政治領導人如歐巴馬、陸克文，都以經濟決定論看中國崛起，忘了文化和歷史，更忘了中共一向的政治掛帥政治決定論，因而錯誤百出。

　歐巴馬、陸克文等因而看錯中國。中國的國家資本主義經濟是向前走，並快速趕上英、德、日諸國，但中國文化、政治發展，毫無走向自由民主現代化之勢，反而逆水行舟，走回歷史過去的傳統中國專制文化、政治的「中央大國」唯我獨尊（me first）的國家觀、世界觀。

　2月初，中國高級法院如所預料，維持北京中級法院去年12月底對劉曉波的11年徒刑判決。美國、英國、歐盟等都立即發表強力譴責言論。中國卻強硬反彈，揚言「中國不容忍干涉它的內部司法事物」（China brooks no interference in its internal judicial affairs）。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馬朝旭還嚴厲宣稱，「中國沒有異議份子」（There are no dissidents in China）。

　真是狂妄之言，與回去歷史過去的乾隆皇帝對大英帝國喬治三世（King George III）說的一段話遙相互應，彰顯的自大心態一樣：

　天朝撫有四海，惟勵精圖治，辦理政務，奇珍異寶，並不貴重。爾國王此次齎進各物，念其誠心遠獻，特諭該管衙門收納。其實天朝德威遠被，萬國來王，種種貴重之物，梯航畢集，無所不有。爾之正使等所親見。然從不貴奇巧，並無更需爾國制辦物件。是爾國王所請派人留京一事，於天朝體制既屬不合，而于爾國亦殊覺無益。特此詳晰開示，遣令該使等安程回國。

　費正清在他的經典之作「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一開頭就強調此點，並翻成英文：Our celestial empire possesses all things in prolific abundance and lacks no product within its borders. There is therefore no need to import the manufactures of outside barbarians」。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目空一切，傲慢無禮。其實，像漢武帝、唐太宗、明太祖一樣，老毛造反建造的絕不是馬克斯主義的無產階級革命的烏托邦世界，而是「中國中心」（Sinocentric）的中央帝國。鄧小平改革開放建構的經濟大國，一樣富國強兵，為的是重建、重振傳統專制中國中央帝國的威力、威望。

　陸克文和歐巴馬身邊的中國問題專家，一定讀過費正清的大作。但是，他們都好像忘了他一再強調的中國根深蒂固的帝國主義、民族主義的歷史傳統、文化本質、政治心態。

　我1971來澳洲昆斯蘭大學教中國政治，初期教了三個特別傑出的學生。一是Nick Knight，專研馬克斯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在我手下唸完榮譽學位後去倫敦大學，在Stuart Schram大師指導下拿了博士。後來寫了幾本享譽士林的大作，並在澳洲Griffith大學當上講座教授。他對老毛的無產階級革命本抱希望，但終究大失所望，終生鬱鬱不樂。

　● 狂妄中國

　二是Ian Bauert，像陸克文，他中文很好，曾任澳洲駐外官員，後來進入力拓礦業公司，負責中國業務，日前被派去上海處理胡士泰竊密案。面對中國的蠻橫作為，他一定滿懷恐懼、無奈。他應該回想當年我要他讀的費正清大作。

　三是Wayne Swan，他曾在大學教書，學優則仕，進入聯邦國會，兩年前和中學同學陸克文贏得政權，負責澳洲財經大政（treasurer），表現亮麗。我們多年沒見面，日前，同被邀請參加宴會，他一見我就打招呼，上台演講也一開口就提起他1974上我中國政治課的往事。和我聊天，語氣深長地告訴我，他現在才了解我當年說的話，說兩年來和中國高層見面談判，他發覺「他們都像帝王時代的中國皇帝」，非常難應付，吃盡苦頭。

　拿波崙說過，中國是睡獅：「這裡躺著一個睡獅，讓牠睡，牠醒來時會搖動世界」（Here lies a sleeping lion, let him sleep, for when he wakes up, he will shock the world）。

　睡獅醒來還是會吃人的獅子，不會變成和平的鴿子。毛澤東、鄧小平、胡錦濤的中國，越崛起越像乾隆皇帝的中國。歐巴馬、陸克文等民主國家領袖不了解這個中國，認為它會和平演變變成類似他們的自由民主國度。這種想法，雖非完全緣木求魚，卻也非常理想主義，不切實際，與冷酷現實有相當大的差異。因此，不僅他們自由主義地與中國和平連接將踢鐵板，恐怕還現實主義地誤判國際權勢平衡，像二戰前的英國首相張伯倫、美國總統羅斯福等誤判納粹德國、軍國日本的帝國主義本色、本性，導致巨大人類歷史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