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知名哲學家Michel Foucault有一本著作是在探討古希臘時期有關「說真話」(parrhesia)的這個概念。書中有一個段落,Foucault提到,當希臘人確定某人是所謂「說真話的人」(parrhesiates)之後,人們便不會質疑這個人說話的真實性。換句話說,在古希臘人的觀念裡,一個parrhesiaes是不會說謊,既然他不會說謊,那麼花時間去想他說的話是不是真話,這對他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當然,這套有關發言主體與發言內容完全契合的思維方式,照今天的標準及角度來看,似乎有點套套邏輯的嫌疑,Foucault看出來這一點,所以他說:「parrhesia在其希臘文的意義上,不再能在我們的現代認識論框架中出現。」
古希臘人的時代早就一去不返,事實上Foucault如果能活著看到現階段的台灣,他一定會覺得古希臘那段說真話的黃金時代特別值得懷念。尤其是最近這一陣子,台灣的政治圈出了不少宣稱自己是說真話的人,不過,與古希臘的情形不同的是,這些「說真話」的台灣人,並沒有得到民眾一致的掌聲及肯定。相反地,他們的命運都很「坎坷」,或者,我們應該可以這麼說,這些人講的話,是在耗損他們過去說真話的形象。
繼民進黨籍立法委員沈富雄宣稱自己是不時奮起的諤諤之士,但遭社會上若干人士強烈質疑後,無黨籍立法委員蘇盈貴再度披上「正義」、「真理」的外衣,跳上火線暗示陳水扁總統命令大法官及司法院高層,針對「真相調查委員會」覆議案一事,對他進行「關說」。蘇立委的言論立刻引起軒然大波,因為如果他所說的話是真的,那麼守護台灣社會正義最後一條防線,已經被民進黨政府給摧毀。
一如往常,兩個顏色的陣營迅速進入攻防位置。綠的指責蘇盈貴信口雌黃,為了個人的政治利益不惜出賣自己的良知,藍的嚴厲譴責民進黨政府的所作所為,一再宣稱司法界已經淪為政府的打手。從那一刻開始,台灣的政治又多了一樁羅生門,不同的是這回大家是踩在十五位大法官的清白上,也就是踩在台灣社會最後一個能讓人信賴的制度上,雞同鴨講,各說各話。
唯一能解決這樁羅生門的蘇盈貴委員,在爆料之後,態度卻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從一開始嚴厲譴責所有相關人士,到後來慈眉善目到像是受僱於宗教團體,一再地在媒體上宣布應該要多看這件事情溫暖人性的正面。不管媒體怎麼追問,社會怎麼期待,針對這事件,除了一再重複「翁院長及城副院長都是很溫暖的人」之外,他不肯再多透露任何訊息。
我想不只是我,整個台灣都被他搞糊塗了。難道他爆料政治黑暗的目的是在宣揚人性光明面,我學了許久的社會學,這種奇怪的邏輯沒有一個老師曾經這樣教過我。
我在學校學到的是,政治人物的所作所為稱為政治行動,所有的政治行動都有其目的性,這目的性通常是指向自己最佳的政治利益。如果用這個角度來思考,那事情可能會簡單一點。也許該這樣問,為了個人的政治前途,蘇盈貴有沒有可能說謊?答案當然是有。
不要忘了,他之前揭露許多弊案,揭露的時候信誓旦旦,不過許多時候虎頭蛇尾,無疾而終。更重要的是,人們可以清楚地勾勒出他之所以需要說謊的前因後果。
讓我們來具體分析他的處境,看看這種解釋合不合理:蘇盈貴退出台聯,少掉一大塊深綠的票;接下來誹謗案遭法官拘提,立法院即將審理是否同意;然後他現在是馬市府團隊的成員,如果在覆議案時不投向國親陣營,未來馬英九如何下去為他站台拉票。
再來,總統大選選舉無效、當選無效之訴即將宣判,藍營現在迫切需要某些人事物來把台灣的司法體系說得一文不值,不足採信。加上真相調查委員會又即將送到大法官手上釋憲,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可以跳出來把大法官咬一口,那釋憲結果一旦對自己不利,就算遭泛綠選民與中間選民的唾棄,但至少在藍色這一塊,國親陣營能夠對他們的支持者宣稱,這是「綠色」大法官會議的決定,一陣同仇敵愾之際,支持者便會忘記質疑,為什麼我們的政黨傾一黨之全力來立一個違憲的法,這一來一往之間,基本盤於是穩穩守住。
反正,台灣是一個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的社會,在基本盤五五波的情況下,所有的政治作為都應該先指向如何讓原本相信我們的人繼續相信我們。
簡單地說,這是一個以他為主角的大陰謀,作為一個受藍營成功「關說」而改變初衷的人,必須做一點事來讓自己的行為看起來不這麼突兀。
事實上,如他自己所說,在台灣政壇藍綠夾殺如此嚴重情況下,要維持中立實在很難,既然他退出綠營,維持中立又不可能,那麼唯一的選擇便是投靠藍營。但投靠另一邊可是要看誠意,一些宣誓性的動作於是要做到。不只要做到,還要做得越徹底越好。在這一方面,陳文茜及許信良等人的作法非常有參考價值。
換句話說,如果這個陰謀是蘇盈貴向藍營宣誓忠貞的動作,它骯髒到讓人們不禁愕然。因為,這個陰謀所毀掉的是台灣整個司法系統,換來只是蘇盈貴的連任,以及泛藍的真調會順利運作。
不過,更令人愕然的是,這一套陰謀論似乎比蘇盈貴委員的「溫暖說」、「正面說」來得更具說服力,至少它環環相扣、一氣呵成,沒有自相矛盾。如果未來事情真的證明是如此,那麼蘇盈貴應該向全國人民道歉,把主使者一一揪出來,然後即刻退出政壇,永不再涉足政治。
不過,這個事件還有另外一個可能性。這個可能性當然是之前一個可能性的反面:蘇盈貴說的是實話,真的有大法官向他關說,而且這兩個或三個大法官是直接受陳水扁總統的指使。陳水扁有可能做這種事嗎?說實在的,當然有。從他辦公投這件事來看,他似乎擺脫不了個性衝動蠻幹的質疑。
對覆議案來說,民進黨要施多少力實在需要相當的政治智慧。他們表現得不能太弱,如果讓泛藍大獲全勝,對他們年底立委選舉的氣勢可能會有所損傷。但民進黨也不能表現得太強,因為過於強勢的結果會讓人產生「心虛」、「不要真相」的印象,這對年底的選舉同樣不是好事情。照目前的局勢看來,在強與弱之間民進黨的分寸拿捏得並不是很好。對他們來說,在立法院小輸,然後沒有爭議地把案子交給沒有「瑕疵」的大法官會議來決定,應該是最好的局面。
不過,由於這一陣子民進黨的施力過當,即使未來大法官釋憲的結果是符合民進黨的期望,卻明顯給了藍軍一個喘息的機會。這是台灣的政黨政治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絕大多數的政黨惡鬥,藍綠雙方常常以各失一分收場。而且,我個人認為,很有可能,這種藍綠雙方彼此誤判情勢,在分寸拿捏上進退失據的局面是目前台灣藍綠雙方僵持不下的最大原因。
到目前為止,陳水扁總統還沒有針對蘇盈貴的指控做出貝體的回應。也就是說,這個大法官關說疑雲的所有當事人,都非常有默契似地拒絕談論此事。如果,未來事實證明陳水扁總統真的涉入關說,那他應該為破壞整個國家的體制而下台。
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情在不久的將來便會被另一波政治事件給蓋過去,蘇盈貴那幾通神秘的電話將不會被知曉,民眾會對林志玲的上圍或蕭薔與狐仙的關係,比那兩位大法官是誰來得更感興趣。
我由衷地希望我的判斷是錯的,因為,這件事情牽涉的範圍及層次實在是太高了。我們已經嚴重對立分化的社會禁不起在這種事情上模模糊糊,如果大法官的貞操都可以模糊,那我實在想不出來台灣的社會,到底還剩下什麼可以讓藍綠兩邊都共同相信的制度了。所以,救救台灣吧,尤其是那些號稱自己是說真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