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高速公路自北向南到了員林左右,便從原本的二線道縮成兩線道,開車的人無須費神去看車窗外的路標,從寬到狹的車道便讓人永遠不會搞錯:南部到了。對養尊處優的台北知識菁英來說,這是另外一個世界,不僅路比較窄,同時也沒有好的工作機會。
我不是很清楚當年蓋這條高速公路的人心裡在想什麼,他們可能是認為從台北開來的車子到了彰化附近便少了大半,所以,員林以南如果還是維持三線道將是一項浪費。不過,有一件事我非常清楚,當年的國民黨政權一定不會料到,從兩千年的總統大選開始,連續兩次,這條高速公路上所有兩線道的縣市,除了雲林,全部由綠色的民進黨取得優勢。
可以確定的是,今日的國民黨正在為過去高度的重北輕南政策付出慘痛的代價。在國民黨幾十年的執政下,「南部」是作為一種頗帶著「異國情調」的「異己」,呈現在那些自認為文明進步的中產階級台北人的認知架構中。在平日台北的媒體上我們不時地會發現「南部人比較好騙」、「南部人的想法與台北人不同」等類似的言論。或者,用一位所謂台北的「資深媒體人」的說法,陳水扁政權是南部「高齡、低階泛綠選民/農民」所支持下的產物。
這些典型的「從台北看天下」的思維一直深深左右我們的想法。弔詭的是,才在不久之前,它還是台灣南部人與北部人少數幾個可以達成共識的事情之一。
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住在高雄,當然如許多其他的高雄人一樣,面對周遭的環境,常常感到一種莫名的相對被剝奪感。尤其當我大到知道高雄明明與台北市一樣是一個直轄市,不過卻奇怪的與台北仍有一段不算小的「城鄉差距」時,這種感覺特別深刻。
在種種「從台北看天下」的思維之中,有一個東西讓我最不能接受:台北人所實行的是民主政治,而南部的高雄人是「地方政治」。民主政治與地方政治的差別就在於,後者是以一些奇怪的方式,例如賄選、樁腳、人情,在運作著,而前者是講究理性、思考與判斷。
然而,這種說法是真的嗎?對我來說,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拋開台北市也有相當程度的地方勢力不講,我認識許多台北的女性,她們把票投拾馬英九的原因是馬市長長得很帥。說真的,我常常為此傷透腦筋,不解的是,用長相來決定投票行為的民主政治,到底比受樁腳派系所操弄的地方政治好到哪裡去?
這次高雄市議會因賄選案而來的議員補選,再次為台北的媒體提供了一個絕佳的素材,來讓全國的觀眾們像逛動物園似地觀看所謂「高雄式的民主政治」。什麼叫「高雄式的民主政治」?首先,這麼多的議員因為行賄或收賄而被通緝或撤職本身就非常的「高雄」。再來,選前一晚,橘色黨的候選人跑到綠營的造勢場子踢館而形成暴力事件,這暴力衝突在本質上也非常的「高雄」。最後,前議長朱安雄是一個通緝犯,但他年僅二十五歲的女兒在這次補選中卻第一高票當選。對台北的媒體而言,這除了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之外,它還是一件只有在高雄這個地方才找得到的事。
台北的媒體於是得到一個結論,原來高雄式的民主就是這樣打打鬧鬧,原來高雄式的民主政治就是老爸是賄選通緝犯,女兒還能出來選,不僅僅能出來選,而且還有這麼多的高雄人讓她第一高票當選。
我不是否認高雄市沒有地方派系,恰恰相反,我對高雄市買票、樁腳的地方派系之存在從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也就是說,我感到疑惑及不滿的不是主流媒體對高雄的誤解,而是台北的媒體在這次補選中,自始至終就把賄選、買票、綁樁等當成是一個理所當然的「高雄現象」,從來就不加以嚴詞批判。
正是這種把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的態度,導致了「賄選家族」的成員竟然變成媒體爭相走訪的對象。就在選前的周末,我在電視上看到「賄選家族」相約上電視接受專訪,主持人用一種讓絕大多數的高雄人看了會搖頭嘆息的溫馨語氣,做球給這些參選人為自己的家人及自身的參選辯解,那位二十五歲的參選人在電視機前紅著眼眶,述說自己面對這一切困境會堅強地走下去。對於這一幕,我有著一股強烈的厭惡感,原本該理性批判的東西,竟然變成一種感性的訴求,而是非對錯再一次在媒體上被顛倒,賄選家族的成員應該向高雄市民公開道歉,退出政壇,而不是上電視告訴我們她會堅強地走下去。
我是帶著惶恐驚異的心情把那次的節目看完,心情沉到谷底,我想那位二十五歲的小姐幾天之後將成為代表我本人的市議員之一了。果然,十七號的晚上,當選舉結果揭曉之後,她高興地出現在電視機前,這回當選的她說想念她的父親,希望朱前議長能夠在她身邊一起分享喜悅。
我個人對她的當選不想多做評論,我寧願相信台語有句話叫「歹竹出好筍」。不過,我倒是願意指出她語言裡邏輯錯誤的地方:如果她的父親朱前議長不買票,這次議員的補選根本就不會發生,她也就不必出來選,所以,她的當選跟她父親的出現基本上是兩件不相容的事情。最離譜的是,我們偉大的媒體朋友們好像也一起分享她的喜悅,當她訴說想念父親時,大家彷彿都忘了,朱前議長其實是一個畏罪潛逃的要犯,這一場耗費七千多萬新台幣,卻只有百分之三十二的市民有興趣去投票的議員補選就是因他而起。
中山高速公路現正拓寬中,這對南部人來說可謂遲來的社會正義。不過,窄的路可以拓寬,重北輕南的政策可以調整,「從台北看天下」的媒體思維方式卻很難更改。有人曾說,媒體與地方派系是阻止台灣民主政治往前邁進的兩大絆腳石,這種說法在高雄市此次議員補選的例子上可以充分顯現出來。
或許這樣說並不誇張,弱智的台北媒體是高雄人最大的悲哀。不懂得批判的媒體加上勢力強大的地方派系,導致「賄選家族」在高雄市仍然有一席之地。雖然,我們可以自我安慰地說,九個「賄選家族」的成員只上了三個,但由於最關鍵性的指標人物仍然屹立不搖,這多多少少讓人為高雄市的未來捏一把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