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從幾個簡單的問題開始:
某甲是所謂外省人,家中掛中國五星旗,痛恨台灣獨立,陳水扁當選之後萬念俱灰,於是一心鼓吹中國人民解放軍攻打台灣,好讓台灣與中國統一。問:甲有沒有愛台灣?是不是台灣人?
某乙是所謂本省人,長期是民進黨的支持者,幾年前台灣經濟不景氣把所有家產轉而投資中國。幾年下來一家老小與所有產業全在對岸,有感於中國市場之廣大,於是一日發出喟嘆:「台灣的前途終在中國。」問:乙有沒有愛台灣?是不是台灣人?
某丙是中國新娘,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嫁給支持台灣獨立的先生,每天耳濡目染之下,開始對中共政權深惡痛絕,每天在市場上積極鼓吹台灣獨立。問:丙有沒有愛台灣?是不是台灣人?
某丁哪一種台灣人都不想是,一心祇想移民成為別國人,對台灣政治不關心,對投票沒興趣,誰當總統,誰執政,台灣未來是統一還是獨立,他/她都不想知道。問:丁有沒有愛台灣?是不是台灣人?
甲乙丙丁都因著各自不同的原因位在台灣既有政治界定上的曖昧地帶,他/她們都不是虛構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多多少少都會遇見類似的人。我們發現,社會上有一種強而有力的論述,想要改變這些曖昧與模糊的人,企圖讓他/她們往「正確」的方向「去曖昧化」。一旦改變不了,這套論述便發動負面的、譴責的攻勢,嘗試把他/她們定位、確認,然後編入一個污名化的範疇並永遠鎖在那裡不動。用南方朔的語言來說,這種論述建構是一組「言說──行動」的邏輯因果鏈,它粗暴地、強悍地把幾個原本不相關的東西串連在一起,所有不是A的人都是B:「外來政權──中國人──中共同路人──賣台集團」。
在這個論述建構的過程中,有一組「完善的」對照物被提出來,它是前者的反面,這便是十幾年來台灣的政治圈一直在追尋與形塑的一個「真正」台灣人的典範。這個「真正」的台灣人必須「碰巧」父母是本省籍,在選舉的時候把票投給民進黨,在國家認同上支持台灣獨立,而且不想移民,未來兩岸即使發生戰爭也要留下來捍衛台灣。
某種程度上,我可以同意南方朔的講法,民進黨的確是這套論述的始作俑者。就歷史上來說,民進黨這種畫分敵我的政治策略經歷過許多次的轉型,一開始是訴諸被壓迫者的悲情,然後轉為爭取民主制度的建立,台灣獨立建國,最近這幾年來的基調終於定為愛台灣。我必須說,儘管這些論述在焦點上有變化,但始終脫離不了內部敵人的政治操弄。尤其是當民進黨把總統大選定位成「投一號是愛台灣。投二號愛中國」時,民進黨心目中的「內部敵人」終於與投票行為結合在一起,這種沿著族群或國族認同做二分法式的敵我區分實在讓人不敢苟同。
不過,南方朔以及那些宣揚族群平等的人一直忘了問幾個重要的問題:為什麼是民進黨而不是國民黨、親民黨或新黨在主導愛台灣的論述?為什麼是民進黨抓到台灣意識的詮釋主導權?為什麼民進黨高聲說愛台灣的時候,人們覺得非它莫屬,而泛藍各政黨則必須花上吃奶的力氣,才能說服民眾相信它們也是站在台灣主體性的這一邊?
這些問題並不是哲學或政治學上的理論問題,而是具體的歷史問題。就過去的紀錄來說,今天檯面上泛藍的各政黨在「愛台灣」的表現上,的確是不及格。除非有人可以告訴我二二八事件數以萬計的台灣人被殺被關叫做愛台灣?不准在學校講母語的政策叫做愛台灣?把歷史地理教科書編得比中國還像中國叫做愛台灣?以及蔣氏父子在台灣獨裁專政幾十年叫做愛台灣?也許有人已經迫不及待要反駁我,不該把眼光集中在過去,過去的錯誤應該讓它過去。但問題是,就算我們把眼光放在現在。泛藍陣營還是不及格。除非有人可以告訴我,輸了選舉把選贏的人描述成「竊國」是愛台灣?帶著民眾衝進總統府叫做愛台灣?還有把南部投連宋的人搬到北部,然後北部投扁呂的人搬到南部,讓台灣一邊一國叫做愛台灣?
換句話說,這些譴責民進黨藉著搞「外來政權──中國人──中共同路人──賣台集團」因果鏈進而分裂族群的學者及文化人士忽略了兩件事情。第一、他/她們忽略了歷史,忽略了整個使今日的現象成為可能的社會及政治條件。是過去國民黨的所作所為讓今日民進黨得以獨占及壟斷愛台灣的論述權,並從中獲得政治利益。英國的工黨不會說保守黨不愛英國,反之,過去保守黨即使長期執政也沒有壟斷愛英國的權利。由此可見。一個論述的壟斷從來不會在文化及語言的層面上憑空而生;相反地,它一定有具體的歷史脈絡可尋。現在的情況是,陳水扁執政之後,泛藍政黨驚覺原來「台灣」這兩個字已經與「民進黨」這三個字緊緊地綁在一起,甚至已經變成民進黨的專利。我不想用「咎由自取」這四個字形容泛藍目前的處境,不過,人總是要為過去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今日泛藍政客們在「愛台灣」的議題上始終使不上力的尷尬局面正是過去歷史的反作用力。
第二,這些人忽略了台灣社會中還有另外一組「言說──行動」因果鏈的存在。這組「言說──行動」粗暴的程度並不比民進黨的那組來得小,它同樣地把幾個原本沒有必然關係的元素給串在一起,形成一套牢不可破的「語境」(context)。我相信你我都不會陌生,這組邏輯因果鏈是長這樣子:「本土政權──台灣人──台獨人士──中華民國滅亡」。不要忘了,猶在幾年之前,泛藍陣營還可以藉著長年的教育及文化成果來維持這套因果鏈,並與這波台灣意識相對抗。
我記得很清楚,大學畢業隔年台灣有場選舉,這場選舉中有一位候選人在造勢會場上說:「如果某某某贏了,中華民國就滅亡了,我們外省人就要被丟到台灣海峽餵鯊魚」。這是不是一個粗暴的「言說──行動」邏輯因果鏈?我認為是,而且,它撕裂族群的程度絕對不會比民進黨的那套來得輕。不過,這一組因果鏈一直巧妙地躲過人們的批判,彷彿它從來不曾存在過。也許有人會認為,這一組因果鏈已經隨著大中國意識的衰退而衰退,但持這種論點的人錯得非常離譜。
三月總統選舉完後的台灣社會出現了一種新的人類,這群新的人類唱著國歌做抗爭,拿著國旗衝鋒陷陣追打敵人。這一群人不是南方朔筆下什麼「民主品質運動」的追隨者,更不是他筆下所謂擁有「道德制高點」的反邪惡政府人士,而是把上述抽象的「言說」化成具體「行動」的台灣人。我們的社會從來就不是祇有一組「言說──行動」邏輯因果鏈,而是多組同等暴力的論述在做激烈的角力與競爭,單單批判其中一個並不會把我們帶到理性的公民社會中。
四月二十日,立法委員陳文茜在電視鏡頭前哭泣,她流下眼淚是因為她憂心台灣的族群問題。隔一天,中國時報公布一份民調,根據結果,有84%的民眾並沒有族群衝突的經驗,也就是說超過八成的人認為台灣的族群問題並不嚴重。如果民調可信,那麼多愁善感的陳委員看來這次是哭錯了。陳文茜的眼淚是個不折不扣的「言說──行動」,不過,奇怪的是,為什麼政客們會為一個民眾感受不到的問題而哭泣呢?於是我們知道了,原來在台灣,即使我們有著那麼多的甲乙丙丁,但族群並不是一個社會問題。它祇是個政治問題,或者更準確地說,它祇是一個政客們的論述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