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和幾位年輕朋友討論到「歧視」的概念及內涵時,我向他們確認,當下年輕人三不五時掛在嘴上、一說出來就帶有輕蔑口氣的「好台」是什麼意思? 他們中有一人說,就是「很土、沒品味、俗不可耐」的意思。其他人聽了都表示同意。我接著要他舉例,他想了想就說,譬如「陳雷或檳榔西施」。我再問,那「好台」的「台」指的是什麼?他先是楞了一下,轉頭望著其他人,似乎有點不太自在的樣子,我見狀就幫他回答了:不必猶豫,不必客氣,毫無疑問,就是「台灣人」的「台」嘛!大夥聽我這麼一說,都如釋重負地表示「沒錯」。 在進一步深入探詢之前,我就先問他們聽過「台客」或「土台客」的說法沒有,結果是,在場二、三十個人只有兩、三位聽過。我就解釋給他們聽:「台客」或「土台客」這兩個概念是一九四九年後,在台灣出生的外省第二代彼此之間用來稱呼那些在他們心目中滿口台灣國語或穿著很土的台灣人所用的詞語。 我繼續說,在當時,「台灣人」的內涵與今天相當不同。猶可議者,由於當時政治環境所致,儘管在台灣住了早已超過五、六代,「客家人」與美麗島上最資深的主人──「山胞」,都既非「本省人」亦非「外省人」,某種程度來說,真的可以說是「裡外不是人」。至於我們今天所熟悉的「四大族群」這個概念乃源於解嚴並民主化後,台灣不再被侷限於「本省」而已,是「我國」的事實,因為,之前在「中國」的概念下,只有漢滿蒙回藏的「五族共和」,哪可能有福佬、客家、原住民、新住民(外省人)「四大族群」的空間。 從空洞縹緲的虛擬「中國五族共和」到名實相副的在地「台灣四大族群」,這是地方級的邊陲意識蛻變為中央級的國家意識之明證,也是「地理所及乃認同所及」的正常化之結果,同時更是「神州大陸是鄉愁」轉為「鴨霸中國是外患」之主因。這些當然是因為台灣在解嚴後漸漸脫離「國際封鎖」及「心靈封鎖」之故。 出國觀光、做生意或深造的人民日漸增加,終於有機會從外面看「台灣」時,那種「我們來自台灣,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的自然歸屬感才有可能突破將近半世紀的禁錮。而基本上,大家也同意,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台灣人」已是「四大族群」的總集合。那,就不能怪我會感到非常詫異,三十年後的今天,「好台」這個說法再度登場。 眼前的這群年輕人大概看我貌似傷感,趕忙安慰我說,其實他們沒想那麼多,反正「好台」只是用來泛稱所有符合「土又俗」的人或品味而已。我就問,既然如此單純,何以不用「好客」、「好外」或甚至「好原」?又,既然「台」涵括四大族群,已是共識,那,用「好台」這個概念的人不是就沒有區隔性而罵到自己了嗎?顯然,使用「好台」來表示「不屑」及「輕蔑」的人在潛意識裡是自外於「台灣人」的。這種人是外省族群?是客家朋友?還是福佬人自己?總不會是自身向來既處弱勢,又被歧視的原住民朋友吧! 總之,我不由想起了早在三十五、六年前,常聽到、看到明明是「台灣人」卻跟著外省朋友東一句「台客」、西一句「台客」的情況。當時我雖然也以外省人自居,但一聽到有人在以不屑的口氣罵說「台客」時,我心裡總由於想到「我媽媽不就是他們口中的『台客』嗎?」而渾身不自在起來。幾次,我深切感受到心裡意欲提出抗議或質疑的衝動,終究由於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認知而作罷。而今,三十多年後的今天,難道,「台客」悄悄又起?看著眼前年輕朋友清純的臉龐,我知道,他們無法了解我的疑慮。 那天散了之後,至今我久久無法擺脫心裡的惆悵。回想起來,在二二八大屠殺之後,中國國民黨依舊能夠以台制台,除了滴水不漏的愚民教育之外,除了軍警情特媒黨校的高壓手段之外,成功地藉由全面性摧毀、扭曲「閩、客、原」各族群(作為非漢民族的原住民當然是受到雙重的壓抑)的文化信心以隔絕土地認同的可能,才是讓驚魂未定的受害者終而轉為認同加害者的統治者身分之主要原因──文化較高者宰制文化較低者,不是一向被漢民族視為「天經地義」的嗎?至於何為「高級中原文化」,何為「次等台灣文化」,在當時外來政權的眼中,受過五十年「倭奴」統治的台灣人那來智慧來置喙? 西哲嘗謂,奴隸眼見有權力的主子可以隨興之所至地毆打奴隸,遂誤以為,身為奴隸的人若也體罰自己,即可產生「吾亦為主人」的錯覺,這種一邊自賞耳光,一邊快感呻吟著「我打,故我在」的自虐行為,仔細想來,半個世紀以來,不正一直都在台灣被複製著?即便在解嚴後十五、六年的今天? 想想,泛藍集團裡的林益世、廖風德、李全教等等這些外來政權心中的「台客」,如此緊密地站在外來政權的那邊辱罵「台灣意識」、「台獨」、捍衛「中華民國」、捍衛中國國民黨,甚至隔海呼應中國打壓台灣,反倒不勞泛藍陣營裡的「純種中國人」宋楚瑜、連戰、李慶華、李慶安、周錫瑋、馮滬祥、秦慧珠等「主子」出面,不夠時,還有陳文茜、朱高正、李勝峰或者許信良等「高級台客」來「湊腳手」。這等怪異現象,除了政權之爭外,難道不是「台客」藉由靠攏「主子」並唾棄「台客」以撇清自己身屬「台客」的焦慮之結果嗎? 一九六○年代美國的民權運動最後會引出黑人認知到「黑就是美」(Black is beautiful)的真諦,正是因為他們覺悟到,曾為白人奴隸數百年的黑人已將白人主人充滿歧視黑人的標準內化為黑人自己的思維、美學及道德準則乃一大謬誤。但是,看看今天的台灣,依舊有那麼多人無論在經濟、文化,都將「中國」內化為「主人」(=中主),而正因為依舊有眾多「台客」在陪襯「中主」,膽敢自稱「無愧」的郝柏村大將軍才會說出那句「民主擋不住飛彈」,實則,與其說是對台灣的民主沒信心,不如說是吃定了奴隸的主子心態在作祟。 文化先行,強權後至,中國四九六顆飛彈對台灣泛藍裡的中國主子來說不是威脅,其來有自。因為對他們來說,台灣從來就是兩個「主人」在爭奪的「奴隸」,而既然海峽這邊的中國主人已經快壓不住台灣這個奴隸了,那麼,海峽那一邊已經壓住大陸那個奴隸的中國主人順便助其一臂之力,日後,奴隸共享,有何不可? 聚談結束後沒幾天,許純美的新聞正炒到高潮,眾多綜藝節目乃至新聞台紛紛找她擔綱,人群裡,我耳邊又多次聽到令我渾身不自在的「好台」兩字。我不禁懷疑起,充斥著「中主」思維的傳播媒體正在斥資提供「台客」讓觀眾消費。顯然,許純美會受到他們如此青睞,是因為解嚴後台灣意識抬頭多年之後,第一次有這樣的人物如此淋漓盡致地呼應「台灣中國人」被壓抑在心中對「台客」的懷念──那曾對照出「中主」之高貴的「台客」。不須遮掩、不必忐忑不安,感謝許純美,他們得以名正言順地重溫舊夢。 思及此,我益加肯定二二八手護台灣、三二○公投反中國飛彈及選台灣總統的必要性及重要性了,有詩為證: 台客翻身變好台,只因思維仍外來 榮華已被民主埋,中主耿耿難忘懷 入灶硬是要橫柴,吾人不再乖小孩 牽手共護我寶島,豈可高掛免戰牌 http://www.southnews.com.tw | 2004.03.27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