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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綱「微調」與21世紀之少年崛起


/劉進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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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太陽花學運。2015年,高中生揭竿起義。

 「反服貿協議」與「反黑箱課綱」只是他們的起手式。擺脫了謊言教育的解嚴世代知道,讓19世紀的恐龍遺孽繼續掌權,台灣一定滅亡。而屬於20世紀,因餘悸猶存而瞻前顧後的上一代也不可靠。自己的世紀自己救,21世紀的少年,乃奮而崛起。

 無關藍綠,這是世紀之戰。

●解嚴世代:人口政治學

 1987年解嚴後,人民漸漸不再恐懼。1997年,國中開始有「認識台灣」課程。2007年,解嚴時出生的小孩開始有投票權。

 解嚴世代跟他們的父母,所接受的教育很不一樣。1996年以前的課本說,「我國」有「五千年的道統。首都在南京。領土西起帕米爾高原,東到黑龍江與烏蘇里江交會處,北到薩彥嶺,南到曾母暗沙。現在偏安台灣,但將來要統一中國」。由於跟現實差太遠,以致上一代的國家認同嚴重混淆。他們後來說到台灣是獨立國家時,總是扭扭捏捏。

 解嚴世代的認知則完全不同。「我國」是「四面環海,因海洋的開放性、包容性,而形成多元文化的國家,國際上稱為台灣」。他們說台灣是獨立國家時,毫不猶豫,理直氣壯。

 兩代人的人格特質也不一樣。上一代有戒嚴經驗,視政治如蛇蠍,個性保守畏縮,認為說一套作一套是亂世之求生法門。解嚴世代則思想自由,做事俐落,比上一代真誠、自在、更有自信。

 解嚴世代占選民的比例,2008年是4%,2012年是11%,2016年是17%,將來每年成長1%以上,很快就會超過四分之一。他們不相信什麼五千年道統,跟推動終極統一的舊國民黨格格不入。馬英九執政後,就想從教育下手,扭轉這股本土化的「逆流」。

●前哨戰:擱置98課綱

 1990年代以前的學生,但知有中國,不知有台灣。只會背誦長江流域、隴海鐵路、漢滿蒙回藏、山頂洞人,卻不知道淡水河流域、南迴鐵路、泰雅、布農、西拉雅、凱達格蘭、以及跟山頂洞人一樣古老的左鎮人。

 1997年開始的《認識臺灣》課程,分《社會篇》、《歷史篇》、《地理篇》三冊。2001年開始的九年一貫課程,也有臺灣歷史與臺灣地理。這一系列的教科書改革,醞釀出解嚴世代的新腦袋。

 高中課本方面,1999年開始的「88課綱」,在中國史中首度出現臺灣史單元。2006年開始的「95暫綱」,則將台灣史獨立成冊。主持歷史課綱修訂的張元教授因此被叫到立法院痛罵,並被統派媒體大力撻伐,只好辭去召集人。

 讓歷史回歸真相,對某些人來說比毒蛇猛獸還可怕。台大政治系的張亞中教授在2013年9月號的《中國評論》上有篇《從日治到日據:撥亂反正的起步》回顧課綱之爭。從「認識台灣」到「95暫綱」,對他而言都是本土派推動「台灣中國,一邊一史」的陰謀,必須「撥亂反正」。

 2008年,馬英九就任總統後,他們就開始行動。10月下旬,教育部召開會議要通過「98課綱」。部長鄭瑞城在完全未經討論的情況下,直接裁示「各科通過,但國文與歷史課綱擱置再議」。歷史科召集人周樑楷發言抗議,鄭瑞城卻置之不理。鄭瑞城只是一個工具,背後是張亞中、謝大寧等統派學者,張、謝的背後則是馬英九。

 98課綱的歷史與國文部分就這樣被拖延下來,重新修訂。在歷史課綱修訂小組中主導「去台灣化」的是王曉波。本土派的周婉窈教授則因「教育部施壓要通過王曉波案」而退出。課綱在2012年初修訂完成,公布為「101課綱」。

●郝柏村呼籲:修改教科書

 101課綱雖然有王曉波的影子,畢竟無法脫離歷史學界的共識太遠。因此,張亞中在文中抱怨:「101課綱並沒有改變『一邊一史』的基本結構....依照新課綱所撰寫的教科書,(仍然)把台灣史當成國史在寫」。

 他又說:「馬英九看了其中一本教科書後說『怵目驚心』,郝柏村也說『我不成了亡國之人了嗎』」。

 這段文字透露出:(1)撥亂反正小組竟然也包括馬英九、郝柏村;(2)他們對台灣的認知與一般人完全脫節。

 2012年2月,郝柏村投書聯合報,說他與外孫女聊天,問她哪裡人?外孫女回答是台灣人。再問她哪國人?她答不出來。郝柏村認為這是中學史地課本不斷暗示「台灣中國,一邊一國」的結果,呼籲要馬上「撥亂反正」。

 號角一響,開始衝鋒!當時各版教科書正按照101課綱編寫中,準備送審通過後,就可在秋季開學時使用。6月初,教育部召集出版社與歷史教科書審定委員共商審查標準。席中多出一位非歷史學者的張亞中,教育部說是增聘的委員。又多了一份會議附件,教育部說是「民眾建議意見」,要求出版社照著修改。

 這份建議書主張:不准稱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中國」而必須稱「中共」、不准「台灣」與「中華民國」互用、兩岸關係必須說是「一個中國,各自表述」、必須以「中華文化為主體」取代「多元文化」的論述。另外還硬指台灣的長濱文化(五萬年前)跟華夏文化(四千年前)有關。

 如此離譜的主張,簡直把台灣拉回到動員戡亂時期。立委鄭麗君指責教育部意圖「去台灣化」。中國國台辦發言人范麗青則隔海呼應,希望台灣的歷史課本能刪除台獨內容,回到「正確的道路」上。

 輿論譁然。6月19日,劉進興、陳君愷等人發起「我是民眾,我反對竄改歷史」搶救歷史教科書連署,短短三天之內,就獲得五千多人支持。鄭麗君委員拿著連署書去見教育部長,要求蔣偉寧不能偏聽「一位民眾」的聲音,必須將五千多位民眾的意見納為審查之參考。

 第一波衝鋒擋下了,但教科書之戰並未結束。

●「微調」課綱:程序與內容都有問題

 一年之後。2013年7月,行政院宣布,所有公文書中的「日治」一律改為「日據」。教育部有個課綱檢核小組,本來的功能只是勘誤錯字,現在卻被擴大為「依據憲法及兩岸人民關係條例規定,檢視課程綱要中相關用語」,亦即要作思想檢查。

 11月,檢核小組開第一次會議,通過經濟學者朱雲鵬的臨時動議,由檢核小組直接「微調」高中歷史的課綱。消息見報後,引起軒然大波。

 因為按照正常程序,即使課綱文字有誤,檢核小組也只能建議課綱委員會修改,而非越俎代庖自己修改。但因98課綱與101課綱都無法達成「化獨漸統」的目標,而馬英九的任期只剩一年,教育部就想跳過正常程序,霸王硬上弓。此即名為「微調」,實則大修的「微調課綱」,預定從2015年8月開始實施。

 歷史科的「微調」課綱,嚴重扭曲了台灣歷史的真相。對統治台灣各政權的描述,由中性的字眼改為以中國為中心的觀點,將「鄭氏」改為「明鄭」,「清代」改為「清廷」,「日治」變成「日據」,「國民政府接收與中華民國政府遷台」變成「光復台灣」。對於台海兩岸的關係,則強調「九二共識」,並以「兩岸分治」暗示同屬「一個中國」。更嚴重的是說「我國領土依憲法仍為固有之疆域,惟治權不及於大陸地區。」。這種自欺欺人的說法,不但貽笑國際,而且遺禍下一代。

 「微調」課綱在程序上也有嚴重的瑕疵。除了檢核小組自行「微調」是違反正常程序外,在正式公布前還須經過十二年國教課程審議會通過。根據教育部的說法,歷史課綱在2014年1月25日的高中分組會議中,「經統計表達同意」過半數而通過。

 但是,與會者說,現場並無投票,而是要每個人在紙上寫下意見,由教育部自行統計。程序模糊,令人懷疑。台灣人權促進會要求公開會議紀錄及查看投票單。遭教育部拒絕後,乃向行政法院提起訴訟。

高中生崛起:自己的課綱自己救

 缺乏程序正義,使得「微調」課綱喪失了正當性。2014年1月底,臺南市長賴清德率先宣布臺南市拒用新版歷史教科書。3月,薛化元等139位歷史學者共同聲明「我們反對違背學術專業的微調課綱」。

 2015年2月,行政法院判教育部敗訴,必須讓台權會查閱會議紀錄及投票單。但新任部長吳思華提起上訴,仍然拒絕查閱。4月,人本基金會、台權會等團體組成反黑箱課綱行動聯盟,向各縣市政府遊說,要求拒絕使用新版教科書。

 5月初,教育部使出殺手鐧,發公文給全國高中,要求選用新版教科書。另外又行文各出版社,要求將舊版教科書作廢,不再銷售。立委建議,考試出題應避開新舊版有差異之處。吳思華在大考中心主任陪同下答詢說,大學入學考命題將以新課綱為準,各縣市不要抵制新版教科書,以免影響學生權益。這是赤裸裸的恐嚇。

 就在這緊張的關頭,主角出場了。5月1日,台中一中揭竿起義。同學們在百週年校慶時發起靜坐、呼口號:「捍衛教育尊嚴、退回黑箱課綱」、「我是一中生、我反黑箱微調課綱」,也有老師加入聲援。

 風起雲湧,南一中、新竹高中、中和高中、建中、蘭陽女中、屏東高中、各校紛紛響應。他們發表聲明、舉辦論壇、在臉書上貼活動照片。到了5月30日,超過一百所的高中加入反對黑箱課綱行動。

 6月1日,大概是想起了太陽花學運,教育部政策大轉彎。吳思華召開記者會宣布將「新舊版教科書併行」、「新舊版有差異者不列入大考命題」、「依程序啟動課綱檢討」。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接下去的就不是歷史,而是現在進行式。我們在電視上看到,台中一中同學與吳思華對話。沒有投票權的少年講話有條有理,質疑「微調」課綱違反程序正義。教育部長卻支支吾吾,一下子說課綱是統計同意人數過半而通過的,一下子又說是鼓掌通過的。同學們認為沒有程序正義的課綱應該退回。部長卻以「大家一起寫歷史,一起寫教科書」來唬攏。

 差不多在此同時,立法院正在辯論「投票年齡降至18歲」的提案。國民黨反對。但為什麼反對呢?看看高中生討論「微調」課綱時,台風穩健,邏輯清楚,如果他們不能投票,誰能投票呢?

台灣21世紀的起點

 台灣何時進入20世紀?也許就在1908年縱貫鐵路通車的那一刻。在那之前,馬偕博士從淡水走到台南,花了12天。有了火車,從北到南,只需11個小時,「台灣人」的概念逐漸形成。

 跟隨日本明治維新的腳步,台灣開始有公園、博物館、公共衛生,現代化的糖業。到了50年代,火車的行程,縮短為5個半小時。在冷戰時代的全球分工體系中,台灣成為勞力密集工業的基地,名列亞洲四小龍之一,脫貧入富。

 台灣何時進入21世紀?還不知道。因為20世紀台灣的身體裡,住著一個19世紀的魔鬼。這個魔鬼以五千年道統、老人政治、保守主義、威權主義等分身,拖住台灣前進的腳步。90年代的民主化與本土化,雖可驅魔,卻未除根。2000年是個契機,但因改革不徹底,以致2008年之後,魔鬼復辟。

 保守主義與威權主義滲入各個角落與每個腦袋。有時是19世紀放任自由主義(遺產稅取消累進、外勞與基本工資脫鉤、阻止降低工時),有時是20世紀法西斯主義(吹捧小蔣、新加坡的開明專制、中國新威權)。

 魔鬼總是帶著新時代的面具出現,誘惑改革陣營迷戀低工資、長工時,說是可以重溫四小龍的舊夢,管它什麼產業升級。台灣若無法跟過去一刀兩斷,新經濟只會是空中樓閣,21世紀也將遙遙無期。

 好在,曙光終於出現。2014年,馬政府的傾中政策如火如荼,民進黨束手無策,太陽花學運卻斷然佔領立法院,敲醒了大眾。2015年,馬政府竄改歷史課綱,高中生揭竿而起,讓洗腦計畫破功。

 但「反服貿協議」與「反黑箱課綱」只是解嚴世代的起手式。他們仍須與過去決裂,驅逐迷惑上一代的邪魔,才能讓台灣重新開機,帶領台灣進入新的世紀。

 那樣,2014-2016年就會是,台灣進入21世紀的起點。(本文轉載自《躲藏世界部落格》http://blog.roodo.com/cjliu/archives/44742679.html

 

 

2015.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