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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好萊塢電影《綠色奇蹟》(The Green Mile)上映於1999年,改編自美國暢銷作家史蒂芬•金(Stephen Edwin King)的同名小說。在2000年的奧斯卡金像獎中,該片一共被提名4個獎項:最佳男配角、最佳影片、最佳混音、最佳改編劇本,足證該片質地不俗。
電影原名:「The Green Mile」,意為「綠色里程」。主演是台灣觀眾極為熟悉的湯姆•漢克。電影敘事的背景,是美國40年代的一處死牢。
電影中,由於主角保羅(湯姆•漢克飾)所任職的死牢,從死囚監房到死刑執行室之間的那段路上,都粉刷上綠色油漆,所以,死囚們戲稱這段路程為「綠色里程」(green mile)。台灣將該片譯為:「綠色奇蹟」。
電影以「倒敘」的手法呈現....
二
電影一開始,是老邁的主角──保羅,在其棲身的安養院中因觀看一部老舊的黑白電影而激動淚下,引起身旁一位婦人朋友的關注,保羅因此向她娓娓道來在1935年時,他與死囚約翰•考菲(麥可•鄧肯飾)間的一段奇異遭遇。
保羅的回溯,始自1935年他在死牢的廁所中正受尿道炎折磨的畫面,此時的約翰•考菲,正在典獄長保羅的獄警部屬──佩西•惠特摩的牽引下,惴惴不安的抵達死牢。
佩西是電影精心安排的一位惡人,不獨自願到死牢擔任獄警,還一心想親手執行死刑,近距離觀賞死囚在電椅上遭電流殛斃的光景。保羅便曾不屑地數落他:「光看死人還不夠,還想聞到肉的焦味....。」簡言之,他是一個比電影中的死囚更加欠缺人性的角色。
約翰則是一個黑人,他的身形異常粗獷、高大,容易讓人望而生畏、興起戒心,但個性卻溫馴、善良,夜裡甚至會怕黑。但保羅從死囚檔案中,知悉約翰是一名殘殺了一對年幼白人姊妹的冷血兇手。
自約翰進到死牢後,第一件值得觀眾們省思的電影情節,是死牢中出現了一隻不怕人的「老鼠」,牠那躡手躡腳、東鑽西竄在死牢裡人畜無害的模樣,使得包括保羅在內的所有獄警,與死牢內的三名死囚,都對牠無限好奇,於是,百般予以餵食,試探牠的各種反應。唯獨佩西處心積慮欲致老鼠於死地。
在電影中,當佩西試圖以警棍、椅子等手邊任何東西砸死老鼠時,其瘋狂狠戾的氣焰,令死囚中的戴爾在鐵籠內對他喝斥:「他只不過是隻老鼠,蠢諸!」戴爾在電影中是被精心安排的、與佩西水火不容的存在。
很快地,電影中迎來了第一次的「死刑」呈現。第一位坐上電椅的是死囚艾南。電影通過保羅等人在執刑前與他的平靜對談,凸顯了艾南已深悔前非,很希望回到過去最歡樂的時光。
敏銳的觀眾很快便會發現一項貫穿電影的、極為特殊的安排,那就是:包含艾南、戴爾、約翰三人在內的死囚,都不是凶神惡煞、泯滅天良的人,但他們都是在這部電影中會坐上電椅的人。尤其──比諸獄警佩西來說,這三名被司法宣稱滅絕人性、罪無可逭的罪犯,竟反而顯現了更多屬於人之為人的良善本質。這會是電影情節的某種疏漏嗎?其後登場的另一名死囚:綽號「比利小子」的威廉•華頓,將使觀眾的這點疑惑釋懷。
威廉,正是電影中精心安排的,最吻合世人心中犯下極惡重罪、理當承受生命剝奪之極刑的罪犯形象。他抵達死牢的那天,是電影中一處深具轉折意義的高潮點。
威廉在人犯交接時,特意裝出一副因嗑藥過度而呆然失神的癡態,這使得負責交接囚犯的獄警放鬆警戒,但在威廉進入死牢前,平日裡沉默少言的約翰竟似擁有特殊感應般,不斷提醒著保羅:「要小心....要小心....」。果不其然,威廉一踏進死牢,便卸下癡呆的偽裝,兇狠地將獄警們一一痛毆、擊倒。本已尿道炎發作的保羅,甚至被威廉的膝撞重傷下體,痛苦不堪。
就在一眾獄警聯手制服威廉後,約翰請仆倒在地、正獨自與跨間的痛楚奮戰的保羅接近自己,然後以巨大的手掌按壓住保羅的胯間。這時奇蹟發生了。保羅身上的創傷被約翰吸入體內,然後吐出體外。
觀影至此,觀眾方能真正意會到台灣譯名:「綠色奇蹟」的弦外之音。
這項由約翰製造的奇蹟,引起保羅的懷疑。他懷疑以約翰的神奇能力和良善心地,死囚檔案中所記載的殘暴罪行,會否是約翰無端承受的冤罪?於是,保羅拜訪了約翰的辯護律師。
他是法庭分派給約翰的公設辯護人,一位白人。但他斬釘截鐵地回覆保羅:「一隻好的雜種狗跟黑鬼很像」,任何人都無法預料,牠們何時將獸性大發,並且傷害身邊的人。他要保羅別懷疑約翰曾殘殺年幼白人姊妹的罪行。
其後,「比利小子」威廉•華頓在獄中持續惡行惡狀。他對刻薄、膽小的獄警佩西尤其情有獨鍾。在威廉一次突發性的近距離挾持下,平日裡殘酷、冷血的佩西竟被嚇得尿褲子。這引來即將執行死刑的戴爾大加訕笑。而佩西也在此時決意向戴爾施以滅絕人性的報復,戴爾也因此將承受慘絕人寰的對待。
在電影中,深具人性的戴爾和那隻不畏生人的老鼠,成了鐵籠內的好友,以致在戴爾臨刑前,最擔心的便是他的這位老鼠朋友無人照料。但獄警佩西卻逮到老鼠跑出牢籠的時機,在戴爾面前將老鼠一腳踩死,使戴爾在臨刑前心痛不已。
所幸,約翰•考菲取過一動也不動的老鼠,放入嘴裡,再次引發奇蹟....,老鼠復活了!戴爾終於沒有帶著遺憾坐上電椅。
但佩西必欲傷害戴爾的惡意也為此不得止息,因此,他在執刑時將本該浸水放置在戴爾頭上的海綿,略過浸水的環節──浸水的海綿,能加速導電,讓受刑人更快死亡。這使得戴爾的執刑,變成一段冗長且怵目驚心的烤肉過程。
在場觀刑的受害者家屬及典獄長、獄警(包含佩西在內),都因戴爾遭受的殘虐感到震駭莫名。待在死囚監房,未親臨死刑執行室的約翰,更對戴爾的慘痛遭遇,一點一滴歷歷有感、如同親受。
戴爾的恐怖行刑結束後。由於保羅一再見證到約翰的特異功能,於是,決定將他帶出監獄,幫助典獄長──在電影中,典獄長與保羅是好友──罹患腦瘤的太太進行治療。在帶約翰離開監獄時,一向慣於惡作劇的威廉,將惡趣味的觸手伸向了約翰。這使他第一次碰觸到了約翰的身體。
這次意外的接觸,卻讓約翰察覺出一項事實,並決意有所行動。約翰在吸收了典獄長太太的病痛後,並未如往常般將病痛吐出體外,而是選擇將病痛帶回死牢。
當他回到死牢後,他做了唯一一次令獄警們措手不及的事:他捉住毫無防備經過其牢籠前的佩西,將他所吞下的、來自典獄長太太的病痛,轉移給佩西;然後佩西在一陣恍惚後,開槍射殺了威廉。威廉當場身亡,佩西也自此精神喪失,被送進他本來已申請轉調任職的一間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保羅解讀出約翰是有意懲罰佩西和威廉,但佩西該受制裁,自然是因為約翰想懲罰他對戴爾的殘忍。但威廉呢?為什麼約翰選擇將他處死?
面對保羅的提問,約翰選擇把一部分力量轉移給保羅,讓保羅能知道自己通過和威廉的唯一一次接觸所洞悉的真相。原來:殺害兩名年幼姐妹的真兇,便是威廉,他當時正是兩名姊妹父親的幫手。
保羅因而確知了約翰的清白。但殘酷的是:即便如此,保羅一樣得對約翰施以電椅之刑。這讓保羅極為不安,因為他將親手埋葬一個基本上是無辜的、且是唯有上帝才能締造出來的奇蹟。
保羅自認會因而下地獄。但約翰表示自己厭倦了這樣的能力,也不想再活下去。因此,保羅還是忍痛依法將約翰送上電椅,並辭去死牢裡的獄警工作。
三
細究整部電影的重點呈現,首先觀眾必會疑問到:為何要費心安插那隻看似無關緊要的老鼠?電影中獄警或死囚對牠的餵食與否、追殺與否、關懷與否,究竟與電影的主題何干?
筆者認為:通過置入這樣活潑潑的、在死牢中與人無害的小生命,並自然而然托出一干獄警、死囚和牠的互動,電影意欲呈現的,是基本人性的有與無。
顯而易見的,當待死的死囚都認為絲毫沒有扼殺此一無害生命的理由時,躋身司法結構的一員,理當表徵著人類之正義與良善的獄警佩西,卻執拗地欲蹂躪這樣的小生命,兩造間的人性呈顯孰優孰劣,在觀眾心中,相信已不言可喻。
而人性的有與無,實則又關聯著人們對極惡重罪犯的刻板印象。亦即:當人們決意以剝奪生命的方式處置一名犯罪者時,背後所意味著的,正是人們已篤定地認為,該罪犯造作的罪孽,證明他已喪失了人性,從而也失卻了做人的資格。
這部電影卻提醒人們:即便是曾犯下極惡重罪的死囚,他們都未必是世人眼中喪盡天良、滅絕人性的無可救藥者。進一步說:如果死囚仍能展現基本的人性,那麼,他們在犯下瀰天大罪以後,便從此無以教化?無法洗心革面了嗎?電影中,第一位受刑者艾南的臨刑前自白,第二位受刑者戴爾對老鼠的由衷關懷,顯然對這問題提供了正面的答案。
其次,那位替約翰辯護的白人律師,顯然對約翰有著根深蒂固的「歧視」心理。人們必須警覺到:「歧視」是會影響司法判決的。
當一名檢察官對犯罪嫌疑人帶有歧視,那麼,他很可能無法真正客觀、持平地從事對犯罪嫌疑人的罪行蒐證與推定,也無法客觀地拿捏起訴嫌疑人的求刑基準;同樣的,當一名法官對犯罪嫌疑人帶有歧視,他便可能無法審慎地辨析琳瑯滿目的呈堂證供,錙銖較量檢、辯雙方的詰辯攻防,從而對犯罪嫌疑人作出公允的判決、正確的量刑;至於一個辯護律師若對當事人帶有歧視,試問:他會盡全力為當事人從事罪行的辯護、從事充足的反證搜尋嗎?
從那位白人辯護律師的歧視言語,我們根本可以確定:約翰從未獲得應有的辯護奧援,更不可能得到法庭公正的審判。這正呼應了在主張「廢死」的強義理由中,「歧視」的存在──不論「歧視」是出於種族的優劣、社會位階的高低或經濟實力的強弱──是一個不可被漠視的環節的主張。
因為:在針對世界各國判死案例的比對研究中,確實存在著深色人種更容易被判處死刑、社會底層民眾更容易被判處死刑、窮人更容易被判處死刑....等,總之,是弱勢群體更容易被判處死刑的不公現象。這難道是任何基本上宣稱公正不偏的司法體制可以容許或該當容許的嗎?
至於電影中最重要的、有關約翰的人物塑造,至少寄寓了兩層深意。首先,約翰是死刑冤罪的明確象徵。
冤罪在任何刑度的判決中都是可能出現的。但唯獨在死刑的判決上,冤罪是不能被原諒的。因為死刑是一種對寶貴生命的不可逆剝奪,人們一旦不幸承受了死刑冤罪,那麼,即便冤罪在日後有幸獲得平反昭雪,對當事人卻再無任何可行的、具有實質意義的補償實踐。因此,冤罪機率的無以致「零」,一向是廢止死刑的諸般理據中最具力道的殺手。而約翰便是電影裡頭那把具象化的殺手。
至於塑造約翰的第二層意涵則是:他是電影特意經營的、「神」的化身,幾乎是天主教神學中「道成肉身」的思想在電影中的具現。
筆者深信,對天主教、基督教有所涉獵的觀眾,很容易便可將約翰的形象與「耶穌」的形象重疊在一起。約翰能行使諸如預感未來、起死回生、治癒疾病、感受他人痛苦、分享生命能力....等「類神蹟」的超能力,而基督教史上的耶穌,其匪夷所思的神蹟展現,正與約翰不遑多讓,有過之而無不及;約翰最終為威廉承擔殺人罪業而死,耶穌也為洗淨世人的罪業而流血;而獄警保羅不願殺死約翰卻非得殺死約翰,羅馬行政官也同樣不願殺死耶穌卻非得殺死耶穌。
電影之所以特意塑造約翰這個「神」的角色,目的便在於:將電影中塑造的、真正的極「惡」象徵,交由這個「神」的化身加以審判。觀眾很輕易就能辨認出,在電影中通過死刑處決的三名死囚,都不是極「惡」的象徵;極「惡」的象徵,顯然是由佩西和威廉承擔的。但真正審判了兩人罪孽的,並不是由電椅加以象徵的死刑制度,而是作為「神」的約翰。
約翰先剝奪了佩西的行為能力,進一步也剝奪了威廉的生命。這正呼應了在西方世界,「廢死」倡議者們慣常提出的一種理由:人們不是「神」,沒有資格以剝奪人的生命去審判人們的罪惡。這種主張,並非認為世間真的有「神」存在、且只有「神」才有權力奪走極惡重罪犯的生命,而是要指出:檢、警與法官都只是「人」,而「人」並非全知、全善、全能的存在。
非全知且非全能的人,常會因一己的疏忽與力有未逮,陷無罪之人於有罪,卻對有罪之人的罪孽一無所知;而非全善的人,更可能因一己之私或任何不可抗的理由,構陷無罪之人於有罪,卻縱放或默許了有罪之人的罪孽。
此種真實現象的一端,毋寧正縮影成了電影中約翰的有關遭遇。電影中的約翰,正是因為人們的力有未逮,扛起了他並未造作過的罪孽;而真正造罪的威廉,卻因為人們的力有未逮,巧妙地在世俗的司法體系下,規避了自己原應承受的罪責。
四
綜觀整部電影的呈現,通過「死刑」所處決的三名死囚不是已悔悟己罪、深具人性,便是基本上承受了冤罪;而真正天理不容的「惡」人,卻是由基本上存在於人間的「神」加以制裁的。
由此可見,《綠色奇蹟》的整體製作,理應帶有偏屬「廢死」色彩的人道理念,只是,它終究無法忽略在「死刑」存、廢議題上居於最終核心的實踐難點,那就是:如若「死刑」廢除了,那麼,那些人神共憤的極惡重罪犯又該怎麼辦?因此,電影中的約翰,終究還是處分了極惡的佩西和威廉。
電影也基本揭示了:設若死刑制度終究是一種必須見容於人類社會的必要之惡,那麼,在死刑判決中常常無以避免的「歧視」與「冤罪」問題,便絕對是必須審慎面對,極盡全力在制度面與實踐面上予以避免的問題。只因為:死刑,是對寶貴生命的不可逆剝奪。這是所有贊成死刑制度的人,都應牢記在心、不可或忘的。
總之,從宏觀的角度來看,《綠色奇蹟》在死刑存、廢的問題上,確實能提供普羅大眾以基本完整的思考線索,也能裨使觀眾激盪出靈光一現的智思啟發,是值得關懷死刑存、廢問題的人們,一同靜心觀賞、費心解析的好作品。
至於,究竟死刑應該存在?還是應該廢止?若閱讀到此文的讀者們,能因此更加關注到此一議題的有關發展,或者真正找來《綠色奇蹟》這部電影細細咀嚼;或者進一步去理解與檢省一直以來在死刑存廢的問題上,辯議雙方彼此爭持、你來我往的各種論據,則屬於死刑存、廢的諍議,或許便將因更多人的理性參與,更早邁向合理解決的那一天吧?筆者如此期許。(金人彥/大學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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