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啟蒙,你不曾討厭過記者嗎?如果曾經有過,為什麼還要當這種連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的確,我曾經深深厭惡、鄙夷過記者這種人。那種厭惡與鄙夷的感覺,至今依舊以各種不同的形式繼續存在。
我對記者極其強烈的負面觀感,必須從羅大佑──我求學過程中唯一的偶像──在一九八四年出版的「昨日遺書」一書說起。
在「昨日遺書」之前,羅大佑早已透過「之乎者也」、「未來的主人翁」、「家」這三張專輯征服所有叛逆少年的心靈。
他的異議吶喊是如此清晰有力,他的情歌鄉愁是如此誠實動人,以致於他在書中的深沈告白,我幾乎是毫不懷疑地全盤接收,包括他對記者這種人的指名道姓強烈批判。
即使在十七年之後──「昨日遺書」早已不見蹤影與遍尋不得──我仍然清楚記得,被羅大佑「點名」抨擊的這位女記者全名。
我也還記得,羅大佑說,這位主跑影劇新聞的女記者完全沒有採訪過他,就寫出了「小妹一曲是羅大佑為張艾嘉而寫」的新聞,他完全不能接受這類作踐演藝行業的報導。更嚴重的是,他認為幾乎所有影劇記者皆是如此。
掩卷之後,我簡直不能相信,記者這種人到底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我必須承認,當時我的心中的確存有一些些疑惑:以羅大佑與張艾嘉戀情傳聞的風風雨雨,回過來印証「小妹」的歌詞意境,說這首歌是為張艾嘉而做,我其實覺得是「合理的懷疑」。
但是,他不但是我真誠信任的偶像,更是「小妹」的詞曲原創者。他說沒有被採訪就是沒有被採訪,他說「小妹」不是為張艾嘉而寫就不是,他說記者這種人非常糟糕,記者這種人就是非常糟糕。
況且,他不也是憑著想像就寫出了令人動容的「鹿港小鎮」,事實上卻從未去過鹿港?無論從那個角度來看,我內心的小小疑慮根本不足掛齒,更是褻瀆了羅大佑宣佈暫時退出歌壇的沈痛心情。
記者這種人的整體形象,就在我對羅大佑的深信不疑中完全崩解。那一陣子,我再也不相信影劇版上面出現的任何白紙黑字。
如今回想起來,這種強烈的厭惡感,提早讓我洞悉了記者風光外貌下的陰暗面向,又何嘗不是一種珍貴的啟蒙過程?
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何嘗不是我後來對於社會實踐具有更大的急迫感,並讓心中記者意識逐漸超越作家意識的過程中,始終不曾、不願過度美化記者形象的最大理由。
外在環境雖讓我一步步走向記者之路,然而,「昨日遺書」中的斷簡殘編,卻仍然像是潛伏在內心深處的吶喊,不時跳出來質疑我可能追尋的人生方向。
在這種焦慮掙扎之下,我一方面積極創辦以忠實報導校園事件與氛圍為職志的社團,另一方面卻不斷在校園刊物上撰寫以「不相信記者」、「不相信報紙」為主題的系列文章。我雖然開始相信記者在社會進步中可以扮演的積極功能,但我也從未忘卻,記者對於筆下的被報導者可以造成多麼大的心靈傷害。
多年之後我才逐漸了解,不是只有純然喜歡、崇拜景仰的心情才是啟蒙,提前了解任何志業中不同面貌、多元真相的除魅過程,很可能是另一種更重要的啟蒙過程。
記者不但不需要被過度美化、神化,相反的,這種志業的特性,很可能還必須存在某種程度的「醜化」或「以偏蓋全」,以免記者濫用了言論自由與社會公器。那怕看起來有些偏激,卻是記者這種人時時自我警惕的仙丹妙藥。
當然,時間不會永遠停留在「昨日遺書」那個年份。羅大佑四年後重回歌壇,在一九八八年推出了被我視之為「背叛」的「愛人同志」專輯。他當然有權利自我轉型、拒絕被永遠定位為抗議歌手,但我也因而徹底告別了生命中極其獨特的偶像年代。
真正入行後,我還曾經看過羅大佑筆下那位記者的報導,但或許是身為「同業」的同理心作遂吧,當年看到這個名字時那種憤怒的心情,當下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最近幾年,則未曾再看過她的報導,或許她也退出新聞界了吧。
至於羅大佑,前一陣子影劇版還大幅報導過他與李烈離婚的消息,這回已不復見他對記者的嚴厲指控。
我心中則不免再度浮現小小疑惑:到底是記者對於事實的描述讓他無話可說,還是他對於記者的捕風捉影已經徹底疲累?究竟是記者的專業表現已明顯提升,抑或他的個人修養與包容度遠勝於十四年前?
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啟蒙,希望有一天能與羅大佑談談十四年前的「昨日遺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