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名片,直到現在,我還是會為那些怯生生遞出名片,卻被採訪對象看也不看隨手放入口袋的菜鳥記者感到心疼,就像當年心疼自己一樣。
十年前剛踏入新聞界時,我所服務的報社雖已闖出名號、充滿旺盛活力,但與傳統「兩大報」的氣勢與影響力相比,卻仍如小巫見大巫,星子無法與月亮爭輝。
和所有滿腔熱血,急於施展抱負的菜鳥記者一樣,我在還沒有敗給高難度採訪任務之前,就已先被手上一張薄薄名片給消磨得英雄氣短、萌生去意。
坦白說,和一般人腦海中浮現的政客形象相比,我當時碰到的那批政客並不會特別差勁,他們只是習慣性地「大小眼」而已:習慣性地保留與珍惜兩大報記者名片,習慣性地遺忘與或遺失其他小報記者名片。
這當然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就像你會對IBM、微軟的一個小主管遞出的名片肅然起敬,卻不會把另一家小公司的總經理名片看在眼裡一樣。這是人性,這是非常清楚、毋庸置疑的叢林法則與簡單人生道理。
但你如何去向一個意氣風發、書空咄咄的菜鳥記者述說這種人性與簡單人生道理呢?你如何讓一個菜鳥記者分辨最起碼的是非:為什麼你費盡千辛萬苦也拿不到一條獨家新聞,兩大報記者卻只要在家中納涼就可能有獨家新聞自動送上門?
談「是非」太沈重了吧。好心的老鳥記者善意提醒菜鳥記者:「你遞了四、五次名片,他還是記不住你的名字對不對?那就狠狠修理他或是大大吹捧他呀,我跟你保証,你連續修理他三天或吹捧他三天之後,他不會想來認識你才奇怪」。
原來這就是小報記者的生存法則,與那些神聖偉大與道貌岸然的新聞採訪教科書完全無關。「我遞名片故我存在」只是屬於大報記者的特權,「我修理/吹捧故我存在」才是小報記者的常態。
但我終究遲疑,非常遲疑。
像我這樣在大學時代搞社團弄刊物,自以為是校園活躍份子與知識良心的社會新鮮人,看著一張張名片被採訪對象視若無睹甚至隨手丟棄,內心深處自是充滿自憐與自鄙。
但正因為如此,我不免恐懼走上另一個極端:採訪對象會因為我的不擇手段、惡意修理,或是因為我的曲意討好、噁心奉承而深深記住我的大名。
於是,我後來索性就不遞名片了。
那真是一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你不想認識我,我也不必刻意讓你認識;你不在乎我的名片,我就根本不給你名片,這總可以吧?(完全忘了我隨時可能要奉報社之命採訪這個人)
那也真是一種自憐與自鄙累積到一定程度後,所油然而生的自信與自大。我一定有辦法不靠惡性抨擊或噁心吹捧,只靠我的報導角度與分析能力,就能讓你清楚記住我的名字。(那怕這是三個月或三年以後的事)
也算是一種幸運吧。那一段捨不得遞出名片的日子沒有維持多久,竟然逐漸有採訪對象對我的報導、特稿留下深刻印象,進而開始主動想要認識我這個菜鳥記者。這印証了老鳥記者的叮嚀未必是生存鐵則,人性與簡單人生道理也總有諸多例外。
更重要的是,這種精神回饋所激發出的專業自信,讓我重新鼓起勇氣,再度向一個個陌生的採訪對象遞出名片。這回,已經沒有那麼在乎他把名片丟到垃圾桶了。反正他總會認識我,如果我們一直不認識,問題未必在於他的大小眼,而很可能在於我寫的東西毫不起眼,但我堅持用自己的方式,讓我的報導與特稿發光發亮。
在我依賴阿Q精神勝利法自我救贖之後沒幾年,我服務的報社也因為報份不斷驚人成長,而逐漸躋身大報之林,記者亮出的名片也已開始成為採訪對象仔細打量、至少口述一遍後才會慢慢收起的「非資源回收類」紙品。只可惜,那時候我早已與大多數採訪對象相互熟悉,日常採訪中已經不太需要掏出名片了。
如今想來,也不過就是一張名片吧,當年為什麼會那麼堅持呢?
終究還是心疼自己吧。自憐與自鄙也好,自信與自大也罷,終究都是自己認真對抗人性與簡單人生道理的深刻軌跡。那一張小小、單薄的名片,就是我在新聞生涯初期心情劇烈轉折的縮影。
有人問我關於記者名片,那是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新聞生命歷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