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興新村到總統府


/李登輝



 「見證台灣──蔣經國總統與我」,這本新書是由李登輝記述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日他獲蔣經國總統拔擢,就職擔任副總統,到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蔣經國逝世這段期間的重要記事,輔以國史館的歷史訪談,李登輝對於當年他與蔣經國的互動有詳細的描述。


◎關鍵的一瞬間:

二中全會上獲提名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五日國民黨在中山樓召開二中全會,主要任務是要提名總統暨副總統人選(註一)。一般開會我都會提前三十分鐘到場,那天的會議預定九點開始(註二),我大概八點多到達中山樓;完成報到手續以後,我就在最前排的排定位子上坐下等待開會。對國民黨而言,座位的順序是很重要的,這等同中央委員的排名。我記得我的排名相當前面,最前排首位是蔣經國的位子,依序下來還有幾個元老,接著就是我的位子。當時宋美齡是評議委員,她的位子排在另一邊。

 就在我坐定後不久,行政院長孫運璿就走到我身邊,低聲地對我說:「登輝兄,恭喜您!總統等一下就要提名您當副總統。您通過是沒有問題的。」他很客氣地向我致賀,同時也說了幾句「我也很贊成」這一類的話。這表示蔣經國已經事先告知他提名的腹案,否則他怎麼會來恭喜我?當時很多人都期待由孫運璿擔任副總統,直到今天坊間甚至傳說因為他中風,所以後來蔣經國才沒提名他;事實上,副總統提名確定時他還沒有中風。

 中山樓設有蔣經國的辦公室,從舞台左邊的小樓梯走上去就可以看到。這是用來接待客人的地方,裡面還擺著一張床;蔣經國如果來開會都待在那裡,大部分的時間,他是躺在那邊休息。二中全會時,大家都在觀望究竟是誰走上去、誰又走下來了。那是很微妙的,每個人都期待被蔣經國找去,因為這表示有機會升遷,或是職務會有異動。當天我沒看到孫運璿走上去,他一進會場就來找我。蔣經國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告訴孫運璿,可能是之前就打電話告知他了。

 孫運璿向我道賀不久之後,開會的時間已經很逼近了,這時我看到謝東閔走上後台。在謝東閔走上去之前,侍衛長曾經下來請他。他上去不到五、六分鐘後,就走下來。謝東閔走下來以後,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沈默不語,臉色不太好看。我心想:Something happened。不久之後,侍衛長過來通知我:「總統要見你。」我走上去見蔣經國,他不在辦公室,而是躺在後面的床上。他說:「登輝兄,這次要提名你當副總統。」我趕緊推辭說:「這怎麼行?我不行的,不論在資格、能力各方面都還有些問題。」他說:「我看是沒有問題,你一定會做好。」他都已經把話說成這樣了,我就向他致謝,沒有談幾句話就走下來。在重新坐回位子時,孫運璿看了我一眼,我想他知道總統已經告訴我了。

 就在我一上一下之間,這件事就確定了。會議進行中,蔣經國宣布提名我為副總統候選人,會場響起了很熱烈的掌聲。我起身向所有的與會者答謝致意,我的內心充滿千萬種的情緒,但隱約清楚的是:這一片充耳的掌聲是不能完全當真的。

 這一幕的詳細情形,曾經刊載在日本的《讀賣新聞》。當時《讀賣新聞》有一個題目:確定你將來的關鍵時刻。後來我能有機會當上總統,做一些事情,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一瞬間,就是那一幕。 

 (註一)國民黨於1984年2月14日至2月15日召開第十二屆二中全會。2月15日下午舉行的第四次會議,國民黨主席蔣經國提名李登輝為副總統候選人,經中央委員以舉手方式選舉,計出席者150人,贊成者149人。 

 (註二)國民黨於1984年2月15日上午九時召開中央評議委員主席團會議,決議由中評會向二中全會建議提名蔣經國為第七任總統中國國民黨候選人等提案。 



◎事有徵兆:

中常會報告得佳評 

 1983年7月我在國民黨的中常會提出工作報告「省政向下紮根的做法」,當時獲得蔣經國很高的評價。聽說這個評語是蔣經國親自口述,由總統府副秘書長張祖詒記錄下來。蔣經國從來沒有要副秘書長代擬講評的文稿,而且這份稿子還是在中常會前一天就準備好了。這個評語很長,評語的方式很不正常,他稱讚我的話語真的讓人很驚訝(註三)

 這是一個很明顯的徵兆,他已經表示:這個人應該要用。有這樣的意思。從事政治工作的人,應該一聞到氣氛,就能判斷情勢;如果不夠敏感,根本不能搞政治。當時我大概就察覺他的另眼相看,但我不能在事後的今天說蔣經國在當時是否已經有所暗示。我們必須了解,從事政治工作的人絕對不會直接表示什麼,也不會提前將訊息透露。

 接著是1984年農曆年(1984年2月2日為大年初一)那一段期間,我還在擔任台灣省主席,在一次公開的社交場合,蔣彥士拉了我到一邊,有短暫的私下談話。他囑咐我準備好一份詳細的學、經履歷資料給他,也隱約透露是經國先生的意思,因為我可能是他考慮中的副總統人選。同時,他示意我要嚴守這個秘密,絕對不能有半點走漏。當時國民黨的人事決策是從黨開始,行政體系是追在黨的後面跑。所以蔣經國不是把這個消息最先告知總統府秘書長,而是先讓中央黨部秘書長蔣彥士知道。他本人一直到二中全會開會時才告訴我,之前從來沒有向我透露半句。

 我把蔣彥士的話放在心裡面,確實不曾向別人提起。那陣子大家都在猜測,蔣經國究竟會提名誰擔任副總統。我並沒有把這個訊息太認真來看待,因為那個時候的政壇氣氛,任何人事案在真正公布前,隨時都可能發生變化。此外,我對省政的工作非常投入,對職位的異動並沒有太大的期待,所以就更不可能將消息走漏出去。

 (註三)1983年7月6日李登輝以從政黨員身分於國民黨中常會提出報告,國民黨主席蔣經國曾針對其報告做出提示。

 其所做提示節錄如下:「近年台灣省政建設,在省府以及縣市各級機關戮力推動之下,著有長足之進步;尤能協調各方,團結和諧,精誠合作,以新的觀念、新的氣象,發揮整體力量,促使省政工作順利進行,至堪欣慰。報告所提各項施政,咸能把握重點,適切作為;於問題之處理,亦皆衡酌至當,措施得宜,深值嘉勉。…李登輝同志主持省政,以政治開明之作風,實事求是,注重效率,並能作前瞻性之策劃,故各項建設皆有具體成果。」 

◎平常心與責任心:

對權位不忮不求 

 對於權位,我一向抱持平常心,並沒有因為自己被提名為副總統,就很高興。譬如我被任命為政務委員時,說真的,我認為當政務委員並不會比農復會的組長、技正好。我從沒有因為當官而感到特別高興,我覺得只不過是有一個新的機會,並沒什麼特別感覺。 

 最重要的是,這件事情還有責任的問題。我的感覺是:責任更加重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未來應該怎麼辦,以後究竟要做什麼、要如何去做。我太太也是抱持同樣的想法,她始終對「從政」這條路有許多疑慮,但是不可否認地,眼前確實有一個新的機會到來。 

 蔣經國提名我擔任副總統時,外界的反應還不錯,因為我不做生意,也沒有利益關係,什麼都沒有。大家對我有所期待,特別是台灣籍朋友,都很關心。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打從心裡頭接受,這方面我不是很清楚。 

◎登上歷史的舞台:

成為蔣經國的接班人 

 蔣經國擔任總統時,我是他的第二任副總統,謝東閔是第一任。同樣是台灣人,他為何不讓謝東閔繼續連任?讓謝東閔接著做不是更好,這樣就不會產生任何問題。何況我從來也沒有特別討好他,主動向他要求任何職位,這當中存在相當耐人尋味的理由。我認為蔣經國對我有很特殊的感覺,國民黨長久以來培養的人才很多,像林洋港、邱創煥等等,他為何不提名他們呢?過去他要我擔任市長和省主席時,也有人推薦別人給他,但他最後還是指定我。 

 早在我正式被延攬入閣以前,我曾經被警備總司令部找去約談,足證蔣經國曾經企圖澄清一些疑慮。後來蔣經國為什麼放心讓我去當副總統?我的想法是:第一、蔣經國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早過世。他雖然患有糖尿病,但是最後竟然是吐血而死,這是令人料想不到的。第二項,就我看來,蔣經國多少受到他的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一般人看起來總以為我是個農經專家,但是他選擇我,可能是認為我和他具有同樣的思想,是真正可以做事情的人。 

 蔣經國曾經表示自己是台灣人,國民黨不本土化不行。因為當時要求本土化的氣勢很強,他只能加強台灣的本土化,這樣國民黨才能生存。但不管他再怎麼說「我也是台灣人」,他還是中國人,他深諳中國社會、文化的各種情況,更嫻熟於半威權體制下的政治操控手腕。在這種情形下,他選我當副總統,是不是就意味著他屬意我將來接任總統,這當中還存在許多不確定的因素。他或許沒想到自己會在任內過世,但是起用李登輝來當副總統,幫忙他處理國是,他以個人的意志主導了這一切,這是完全可以確定的。在我擔任副總統期間,他也確實是有意,卻又細膩地、極其自然地讓我了解很多事情,包括軍事、外交等等。這從我和他的談話紀錄中就可以看出來。 

 老實說,那時候他要我當副總統,至於後來我會不會當上總統,這還很難講。外面的人都在議論他的身體狀況不好,但是我從來沒想過他會這麼早過世。他也沒留下什麼話,告訴我將來應該怎麼做,他從來都沒有談論這個問題。當時還在戒嚴時期,他可以再競選連任;如果他再競選第三任總統,會不會要我繼續擔任副總統?這也是不確定的。這些事情沒有人知道,他的猝逝,使得這一切都成為無解的謎。事隔多年之後,還常常有人問我這些事,我都只能回答不確定。蔣經國做為一個領導者,對這些事情的態度本來就不宜也不能過於明確,很多事情就這樣游移在不確定的狀態。一直到今天,我還是堅持這樣的想法:我是蔣經國的副總統,但是否就是他選定、規劃的接班人?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畢竟繼任了他的遺缺,這就是歷史的偶然。 

◎《見證台灣--蔣經國總統與我》的發表 

 《見證台灣--蔣經國總統與我》這一本書,並不是回憶錄或評論性質的文字,而是我在擔任經國先生的第二任副總統期間,每次和他見面時的談話紀錄。在整整一百六十篇的筆記內容中,有他交辦任務時的工作指示,也有我所回答於他的徵詢,或針對特別問題提出研究報告的紀錄。這些文字幾乎都是在每次晤談後的最短時間內,由我親自寫下。當時的動機,完全是基於「備忘」的考量。 

 在經國先生逝世後的這些年來,我每每在我書桌抽屜的一角,取出它來,輕輕摩挲,逐頁翻閱。就外觀言,它是一本很普通的白色膠皮封面的小筆記本,但裡頭所留存的,卻是對台灣近十年來的政局變化極具關鍵性意義的記載。如果說蔣經國時代的後期,他所推動的政改對台灣今日的民主化、本土化具有強烈的指標性宣示意義,那麼,至少這本小冊子中所記載的我親身所聽、親眼所見於經國先生的一言一行,在在都是台灣歷史前進的軌跡與見證。 

 本來,我並沒有打算這麼早就把它整理出來,但眼看時下政局的紊亂、國家認同的不明確,以及許多政策、理念的被曲解、模糊化,令我覺得有必要加快這本書的整理與發展。 

 因為原先記事本的錄事方式過於簡單扼要,我所採用的跳躍式的重點摘要,並未對許多事件的前因後果,所牽涉的諸多人、事、物有詳盡的說明,難免讓人乍看之下,不甚明瞭。有必要由我本人再加解說、註解,另外,也應該引用當時的許多檔案資料,補強每一事件的時空背景因素。 

 趁著接受國史館「口述歷史」的訪談機會,我一方面以這本筆記本所載的內容,做為副總統三年八個月任期的回顧大綱;另一方面,在張館長等人的促請下,我同意針對「筆記本」所訪談的部分,自口述稿中先行提出,單獨成冊發行。 

 我希望這本小書能提供予全體國人更清楚、更具體地了解經國先生的想法,和他對這塊土地所曾投注的一切心力。 

 感謝國史館張炎憲館長和他所領導的一群年輕朋友們:陳世宏先生、鄭麗榕小姐、許芳庭助理、陳若寧助理、何靜茹助理、曾秋美助理、王峙萍助理和張芳聞先生諸位,無論是在文稿的記錄、整理,資料的蒐集、求證各方面,都提供了最大的協助,藉此機會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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