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戰禍

 

 日本是過新曆年的,一進十二月他們就開始準備禮物,上班族要送上司,尚有曾受過照顧的人也要藉此送禮。商人也忙著送顧客。好在他們的禮物都名符其實的禮輕意重,雖說是非常時期,一切從簡不少,但也夠大家忙得不亦樂乎了。送禮準備好,還要搗麻薯供神與過年時食用。還要在門邊裝飾的「卡稻馬資(角松)」用竹子和松枝裝飾的避邪兼吉祥物。
 那一天應該是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進入師走之月(十二月)初八,慧如早上騎著船津送給她的自轉車(腳踏車)帶著包裝妥的家鄉寄來的幾罐肉鬆,準備送給校長山崎綾子院長,各級任老師,還有事務所的各位職員,騎到半路即聽到又有報童在喊叫「號外!號外!」
 自從支那事變後,初期,三不五時就會有驚天動地的「號外」消息,但近兩年來慢慢地消失了,雖然社會經濟因戰爭而明顯地蕭條了,人民在無奈與麻痺的情況下,默默地生活過來了,好在戰場不在國內,比起支那大陸幸福多了,人們也懶得去追蹤戰爭的真相與是非了,大家都為自己的生活奔波著。突然又來個「號外」難不成支那大陸終於降服了,那也不錯,支那大陸人民總可以解脫了苦難,奔波流離的日子,日本人自身也不用在提心吊膽,心愛的男人一旦被徵召,而過著分離傷心困擾的日子。
 慧如心裡這麼想,慧如看好多人在搶號外,自己也下了自轉車(腳踏車)去拿了一份一看,她嚇呆了,號外寫著:
 『我國與亞米利加(米國)雖經過松岡洋右與野村吉三郎兩任大使再三交涉之「日米(美國)之中立條約談判破裂,我國為了自存自衛,從十二月八日零時開始對米英(美國與英國)兩國同時宣戰。同時在八日午前六時,本國大本營之「帝國海軍」已與米英海軍進入戰爭狀態,且由山本五十六司令長官所指揮的連合艦隊「赤城」奇襲珍珠港大獲勝利!我方擊沈米國戰艦五艘,破壞至不堪使用之戰艦三艘,之外沈沉之艦艇亦達十隻,令擊沈之航空機達一八八架,破損不堪之航空機亦有二九一架,戰死者達三千四百餘人,而我國之損失僅有特殊潛航艇五艘航空機之損失廿九機,戰死人員僅六四人,是壓倒性的大勝利』云云。
 慧如被震撼地茫然站了五分鐘,看路人,又狂喜又狂叫的,「萬歲之聲」不絕於耳。
 慧如到了學校,同學們根本無心上學,大家正陶醉在珍珠港突襲勝利中。正要上課的老師也附和的說:
 「日本是戰爭的天才哩!簡直是所向無敵嘛!好高興耶。」
 下課的時候,慧如悄悄的向鄰座的久保田桑,聽她的想法,她的想法竟是:
 「政府一定是有十分把握纔開戰的吧!倒霉的是一些家有年青小伙子的家庭,每天要提心吊膽自己的子弟不知何日要收到徵集令上戰場呢!」
 「被召集赴戰爭的家屬,可要辛苦了。」慧如心表憂心地說。
 「反正這些徵召入伍的軍人家庭,國家都會給付家屬津貼,還享受各種優待,生活原則上是不會成問題的,只是女房(太太)無法與丈夫,天天相守在一起,享樂罷了,那也是運命吧!也無奈的事吧!像我的男人去了支那東北好幾年,我還不是熬過來了。我還連一毛政府的補貼也沒有領到呢。」
 「說得也是。」慧如附和著說。
 對久保田桑的見解,慧如感到很意外,似乎窺出一般日本婦女的宿命觀念,對無奈的事情都歸於命運而逆來順受的觀念。
 上午到第三課是院長山崎院長在。「社會環境與服裝演變的關係」課時,略微提了日本向亞米利加(美國)宣戰的消息。但同學們也沒有什麼反應。沒有像慧如在家與銀行裡的熱烈地討論情況。
 一直到師走(過年)的十天前,船津始在晚上八點左右匆匆忙忙地在慧如的下宿出現,慧如正坐在藤椅上傾聽古諾的小夜曲,因為他說還沒有吃晚餐,但已在附近的小餐廳叫啦麵和小菜來了,慧如只看他狼吞虎燕地吃下去,慧如泡了一壺綠茶,在小茶几前對坐著。
 「御免,御免(對不起,對不起),這個月快一個月沒有來啦,太忙了。」
 「我了解,您一定是為張羅,送禮而忙吧!」
 「嗯!今天是從中午就到了東京送禮,忙到現在,妳有沒有想我?」船津飯後喝了一杯茶始輕鬆下來的問。
 「想又能怎麼辦?也不能打電話騷擾您,我目前的身份只有盼望和等待的份啊!」慧如半怨嘆地埋怨著。
 「妳生我的氣啦!」船津湊過來凝視著慧如的目光溫柔地問。
 「沒有啊!只覺得無奈而已!」慧如忍不住地倒到船津的懷裡紅潤了眼眶說。
 「御免御免,最近軍方的作業方式改了,我家的工廠改提供將官的制服,而且供料,提貨都他們自己開車來,每次供料,提料都要我在場。關東方面的市場已另有工廠提供了。所以沒有什麼機會像以前那樣跑了。我也急得不得了。」船津解釋的說。
 「好了我沒有怪您啦!現在政府又擴展到對米英開戰了,在一般的老百姓都認為軍方一定有十分的把握纔敢開戰,你覺得呢?」
 「哼!這一些軍人,在日支事變已經掉入泥淖裡不自覺,還自不量力地向美英兩國宣戰,我懷疑政府難道會不知道美國的經濟實力?美國一天就可生產二○○台飛機。他們地大物豐,擁有豐富的石油,鐵礦,我國憑什麼跟人家打戰啊!」
 「但是,一般老百姓對這一次我國海軍奇襲珍珠港大勝利,狂喜不已呢?」
 「哈哈哈,這一次的珍珠港的奇襲事件,問題是米方沒有料到日本會自不量力的向他們開戰,毫無作戰準備,而我方軍方早就在準備了。問題是一年半載後,米方準備好了。我們的資源呢?我國的石油鋼鐵可是一向是靠輸入(進口的),不知這一戰怎麼打下去?」船津悲觀的嘆息著。
 「那我們人民怎麼辦?」慧如也憂鬱起來。
 這時夜已深了,慧如留船津在下宿過夜。但船津顧慮慧如在下宿的房東與鄰居們的相處處境,還是去代代木的旅館住宿,讓慧如隨後去找他。
 與船津的戰爭悲觀論相違,自從日本對米英開戰後,皇軍以不及掩耳的速度,進軍曾為英美殖民地的東南亞、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尼西亞、菲律賓等諸島進軍,新聞每天都傳來捷報,不到三個多月競以破竹之勢占領了這些島嶼,控制整個海空權,令全國人民狂喜,如癡如狂地陶醉在勝利聲中,日軍以為從此可以確保,戰爭資源石油礦產的來源,唯這些礦產、石油的生產設備都被米英軍撤退之際,毀損殆盡,無法使用,但這時全國軍民已士氣高昂,投入戰鬥中,令慧如也開始懷疑船津的戰爭悲觀論,不得不欣佩日本軍方的思維敏捷,手段高明,日軍的勇猛競是如虎添翼,如此下去也許前途是樂觀的。不得不佩服日本是戰爭天才,所向無敵的事實。
 另外,每天上學經過新宿驛都可以看到忙著歡送入伍軍人的人群,街頭上也出現婦女團體在縫製千人針布條的活動,這是用一條白綿布讓每一人縫上一針紅線結,集千結再上神社祈願。令出征上戰場的軍人綁在頭上或腹部,可以避開敵人的子彈擊中,是一種迷信,但這時候卻成為他(她)們的唯一心理安慰吧!
 尚有全國的所有空地開始種植篦麻樹,據說提練出來的油,可以代石油做飛機的燃料劑,幾乎所有的學校都種植此樹由學生以勤勞奉獻時間(所有學校下午都按排勤勞仕時間)灑水、施肥。
 船津於三月來訪時,約慧如於四月中旬一起到京都參觀名寺古剎,與京都鴨川河畔的櫻花隧道,當晚可住宿有馬溫泉云云,京都是日本古都,慧如早就嚮往的地方,終於可完成宿願而開心,三月中旬船津還寄來一張京都來回的汽車券(火車票)不料要去劃位的前二天木曜日晚上慧如突然接到船津電報,取銷旅行的約定,囑慧如獨自前往遊覽。
 在接到百思不解的電報,慧如當然沒有成行,在焦急不安的數日後的一個土曜日晚上,慧如接到一包薄薄的掛號小包,打開一看,是一本慧如名義的銀行存摺和印章,並附有一封信。打開一看:
 「心愛的慧將,我們的京都之旅,未克成行,至為遺憾。我也接到召集令,近日中入伍,無法與妳辭行至為牽掛,一切無奈請多原諒,我此行將為效忠報國,克盡全力,但我有信心勝利凱旋,再與妳相見,但為妳的幸福我更盼望妳,早日尋找到第二春,再相逢時能看到快樂幸福的妳。我真誠的祝賀妳,我們短短八個月的再相逢,將成為我這一生,永遠難忘的快樂幸福的日子,我會永遠深藏在內心。」
 「另附存摺是我每月用我的零用錢為妳儲存的,請妳不要再堅持妳的尊嚴,接納我唯一能為妳做的事情,現在是非常時期,盼望妳隨時啟用它。此刻我心很亂,紙短情長無法表達我的心境,一切要自己保重。謹此告辭。船津洋介 叩別」
 短短一張表面文章的信(恐怕日本特務的盜拆信)令慧如心亂如麻,腦子裡一片空白。蹲坐在下宿,不知所措,許久許久始低聲嚎啜的哭起來,催肝裂肺,肝腸寸斷的悲傷,使她的眼淚奔流不住。第二天她飯不思茶不想地躺了一整天。
 不料,昭和十七年四月十八日,美國飛機像蝗蟲般成群由東京的川崎侵入,在橫須賀,名古屋再轉到神戶,像如無人境地般地投下燒夷彈後悠然離開,也打醒了,日本不敗的神話,戰爭帶進自己國土的恐懼感。
 政府開始宣導都市的住民,疏散至鄉下,有一部份家鄉在地方的住民最先疏散了,但原來就是東京人在鄉下又沒有關係的人、在東京有工作的人、上學的人,就沒有那麼簡單了,一方面疏散鄉下而在東京有工作的人也紛紛回來了,或把家眷按排在鄉下,自己單身回東京了。「其他都市的人,情況也差不多吧!而且因為上一次美國空襲的地點都是軍港軍事基地,所以不至空襲到市區的住民吧。」的奇妙想法。
 一方面,新聞報導,戰爭似乎轉移到「珊瑚島海戰了」米軍不再來空襲了,東京人也慢慢鬆懈下來。
 慧如每天上學,晚間回到下宿,腦子就無輕鬆,她擔憂船津是被派到何方,學校的環境好單純,消息的來源不多,反而有一次到軍隊的工廠做勤勞奉獻時聽到士兵們在閑聊,據說一樣入伍,派到支那大陸的軍隊,比較輕鬆,雖然支那大陸有遊擊隊,但在支那大陸日本軍隊尚隱固,擊烈的戰鬥死傷人數比較少。派到東南亞列島的軍隊,對付戰爭還要對付痢疾,傳染病,補給品常在海上被沈沒,糧食運用品青黃不接,軍隊非常艱苦。
 還有部隊裡新兵受老兵虐待的情形非常嚴重,幾幾乎乎無理的受敺打。雖然船津曾告訴她,他入伍也是可當少尉,也許他為了安慰她編的假話,因為他是大學卒業的不至於從二等兵開始當,是事實嗎?上一次慧如去勤勞奉獻的時候真想問個清楚,但未敢啟齒。
 但願他一切平安無事,早日回來,想到這裡就轉輾難眠。還有家鄉也好久沒有來信了,信宗、家人、淑紅姐、若燕,怎麼都不來信了呢?
 這時候開始,學校的伙食漸漸節省了,主食是糙米混合著蘿葡或地瓜,配菜是梅漬或醬菜,每週一次的炒蛋、炒肉絲、鹹魚成為奢侈品,一切為了打勝仗。大家默默地接受,一般家庭的食品、米油、豆腐,副食品都用配給的,飲食店、食品店在半休業狀態,布料民生用品下半年開始改為配給制了,同學們的實習材料都用折舊的夕方(日本簡便和服)做。晚上的燈光也變弱了,為了預防晚上被空襲,每盞電燈要罩一圈黑布,晚上要看書很吃力,一切為打勝仗,大家忍受著,無話可說。
 進入夏天,慧如感覺自己的身體有異狀,懷信宗的經驗告訴她,她可能有身孕了,雖然尚未確認,但八九不離十。但怎麼辦?自己一個人在東京,學校還有一年,怎麼養他(她)?將來回台灣怎麼面對信宗,還有新生兒假若順利生下也是私生子,她的一生將一輩子被貼私生子的隱影生活,還有面對父母兄弟如何交代?還有目前,每天要面對學校的同學,講師們如何應付,慧如的心亂如麻,好無主意,船津又當兵去了,沒有一個商量的人,她又陷入憂悒不安中過日子。
 這一段日子,與日本【德伊日連盟】的德國,也已侵略了整個歐洲,「希特勒」的名聲震撼了整個歐洲稱霸歐洲,也給日本帶來無限興奮與鼓勵,似乎世界的三大盟國,歐洲英列國將成為德伊的版圖,亞洲將在東亞新秩序的名義下成為「日之丸」國旗的版圖的日子不遠了,報界起哄的這麼報導著,讓全國軍民在綺怩的美夢與目標下,犧牲全國青年的寶貴生命而無怨無悔。
 國內的婦女也沒有閒著,年青的女孩子學校一畢業就在校方煽動下參加特志看護婦,家庭主婦也組織「鄰組」以鄰里為單位,做千人針製造活動、救火訓練,以一鄰為組,用桶傳到火源地救火等,慧如在土日曜日也曾參加這一種活動,覺得這一種像家家酒似的活動,派得到用場嗎?屆時真的空襲下,火勢必很大又凶猛,大家在自顧不及下,逃命都來不及,靠幾桶水就救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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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七月上旬的一個日曜日,下宿的房東發動下宿全戶住民共堀防空洞,女眷較無腕力的負責搬砂,她有一點擔心影響胎兒,但不便言明,無奈的情況下,忙了一整天,回下宿時已疲憊不堪,覺得頭暈目眩的睡著了,
 第二天起床,感到腹部一陣陣頓痛,只好走出街角的公共電話向教務處請了假。順便坐地下鐵,到水道橋,至東京帝大醫學院的附屬醫院婦科門診,不料附屬醫院的規模太大了,掛完了號東摸索,西打聽,到婦科門診科時已近十一點半了,看門診單,慧如是最後一號的病患,不少大腹便便的孕婦在候診室排排坐,慧如坐在邊角的椅上,耐心的等候著。慧如後悔忘了先找家小診所檢查便不用這麼大費周張的浪費一個上午的時間,好不容易先來的孕婦們一個個走光了,聽護士小姐叫了她的名字始進門診室。
 坐在辦公桌後的先生(大夫)看起來很年輕,藏在黑框眼鏡後的一對雙眼皮細長眼,炯炯有神,端正的五官,整個看起來覺得涉世未深的印象。慧如在辦公桌前的診察椅坐下來,醫師低下頭忙著看診斷書的資料,一會兒始抬頭看慧如問:
 「高林桑是?」
 「我要確認我是不是妊娠了,腹部也有一點不舒服。」慧如有一點不自在的說。
 「妳是第一次妊娠嗎?」醫師問。
 「不是,是第二胎了?」慧如鎮靜的回答。
 「噢!了解了,妳請跟護士小姐去做檢尿,馬上可以知道結果,驗完妳可以回來等消息。」醫師說。
 驗完了尿,慧如回診察室,坐在診察椅上。這時先生突然開口問:
 「高林桑是台灣來的吧?家鄉是?」
 「是的,我是台南市的人,我在問診的時候聽先生的語音就發覺了,先生是不是也是台灣南部的人?先生貴姓?」慧如驚喜地回話說:
 「是的,我們南部人的鄉音到那裡都很容易認出來,我是南部鄉下人,我家鄉在永康,我的名字改姓名松田明,本名叫做李家明。」他改用台語,一邊翻自己身上的名牌表示,又說:
 「我可是台南二中卒業的,台南我很熟。我在台南讀書的時候常去大菜市場那裡吃一碗芋糕纖,才坐客運回家,還有鱔魚麵,渡小月的擔仔麵,菜粽包的花生又大又甜爛真令人懷念。」松田先生不勝懷念的笑著說。
 「本來永康離台南很近,我們可以算是小同鄉噢!鱔魚麵較難煮,擔擔麵,芋糕纖,我會做,但日本不知有沒有台灣那一種芋仔?那一天我可以做來請先生嚐嚐。」慧如熱心地表示。
 「做起來頂麻煩的,千萬不要麻煩。」李醫師尷尬地制止。
 「不會啦,先生好客氣,先生以台灣人能讀東大醫學院一定很優秀,不過先生看起來好年輕?是不是纔畢業的?」慧如好奇地問。
 「那裡,太誇獎了,我現在纔唸大四,原來學校規定是大五始當實習醫生,現在因為很多醫生都徵召去戰場了,我們大四上半年就提早實習,目前已可正式代理醫師了。」
 在異鄉相認同鄉,格外親切,二人愈聊愈親熱,這時看護桑,拿檢驗單進來,醫師看了檢驗單,改用日語說:
 「奧默第禱(恭喜恭喜)!是懷妊沒有錯,我來算懷妊期間。」李醫師坐下來,問慧如一些問題在診斷書上紀錄下來:再告訴慧如:
 「已經快四個月半了,是第二胎,怪不得老神在在,連先生也不來陪伴。高林桑的旦那桑(丈夫)是不是太忙了?在那裡高就?」
 「他已出征了,」慧如說到這,落寞地低下頭說。
 松田醫師始注意到高林慧子的「丈夫欄沒有填寫」難道是未婚生子?但不便問,改問:
 「那妳沒有親人和妳住在一起?」松田醫師驚異的問:
 「沒有,所以昨天和下宿的人一起掘防空壕,太累了,腹部有一點脹又頓痛,不知要不要吃點藥什麼的?」
 「有沒有見紅?」李醫師又問,
 「好像沒有。」慧如紅了紅臉回答說。
 「妳現在還沒有脫離危險期,不能過勞,暫時回家躺著不要亂動,休息幾天,我開一點藥按三餐後吃一包,也不能舉重等,妳是第二胎應該曉得的,還有營養方面,不過現在正在實施食物配給制度,要多攝取營養食品也不簡單。」李醫師同情地表示。這時候看護婦桑問李醫師:
 「先生,中午了,先生是要自己去食堂用餐還是我給您帶便當?」
 「我自己去食堂好了。」李醫師回看護婦桑話。
 「嗨!那我先走了。」看護婦桑就先走了。
 「先生,那我也告辭了,我很高興今天能在醫院認識同鄉,今後也請多指教。」慧如誠懇地行日本式的九○度行禮。
 「噢!對啦,妳先去領藥,就在領藥的地方等我一下好嗎?我馬上來。」李醫師說完轉身快步走了。
 慧如到前廳領完藥,不知李醫師的用意,只好,在領藥處停留下來等他,不久就看他疾步走過來,笑著說:
 「這裡有半瓶維他命劑,和六個雞蛋,妳拿著,藥劑記得每天吃。」
 「李先生,我們今天纔初次相見,我,我怎麼好意思,拿您這些東西?」慧如感動的不知怎麼表達自己的謝意。
 「您不用掛在心上,雞蛋是農家的患者送給我的,維他命劑是我自己在吃的只剩下半瓶,不過我要領比較容易,記得來複診,那麼我去用午餐了。」送禮的人反而尷尬地疾步走回醫院內。
 李家明醫師回到醫院餐廳用餐,腦子裡一直想自己對那位高林慧子為什麼那麼在意?這三個月來被派來婦科門診部服務,由自己接觸過的婦女患者不下二、三千人,雖然都是為人婦或情婦,未婚女子,也不少貴婦人、美麗女人,他自認為應付自如,為什麼對這位高林慧子桑,會那麼關心、掛念,因為她是小同鄉?他的丈夫是何許人?家明很好奇,但又不便問她。台灣人?日本人?為何丈夫欄內未填任何資料,丈夫出征後為何未與夫家長輩同住?她那對迷人的雙眸,笑起來,說不出的嫵媚,輕柔細語,清碎的語聲,一股說不出的氣質,她的身影一直在腦海裡迴轉不已。
 那李醫師真好,是異鄉遇故鄉人吧!好像對自己特別照顧,下次要複診也該回饋他一些什麼吧。慧如想著。好在現在是夏休(暑假)台灣的同學們都回台灣去了,周東秋子姐妹把她兩個月的食物配給券都送給她了。謝天謝地,這兩個月的食物她不用愁了。
 八月底回家鄉的台灣同學都回來了,她們給慧如帶來一些粽子、肉脯、紅龜粿等家鄉食品,她們說台灣雖然在大平洋戰爭中,都市裡在實施食物配給,但鄉下的食物豐富,她們家在鄉下都有田地,佃農會常送食物所以沒有受影響,但都市裡在鄉下沒有農地的人,有改姓名(改日本姓名的戶),配給比較多等,還有台灣也開始實施志願兵制度,聽說鄉下很多佃農子弟都參加了等。
 慧如帶回同學們送她的家鄉食物,想起了李先生,但她上週纔去複診,食物又不能放到下月中旬,她想到明日恰好是日曜日,於是決定打電話約他,不知李先生有沒有興趣?把電話掛到診所,護士小姐先接的電話,電話的那邊傳護士小姐向李先生叫:「松田先生,是女士的電話。」
 「磨西磨西,松田先生兌斯卡。」
 「啊,是高林桑兌斯吶?」他馬上認出慧如的聲音令慧如覺得好溫馨,她告訴他:想約他來她下宿吃家鄉味,他欣然地接受了。
 第二天慧如一早起床,整理小小的房間,這房間由於慧如利用學校的零碎的布料和船津給她帶來的店裡賣剩的零碼布做些布簾、小飾品等,整個小房間素雅多了,她又起火蒸粽子。忙得不亦樂乎。莫約上午十點多,李醫師始冒著大汗到達,並帶來些鹹鮭魚片、糖等。慧如忙著想給他倒洗臉水:
 「我自己來,妳不要忙!」李先生忙著制止。
 中午二人不過是吃了粽子、雜菜滷肉米粉湯、紅龜粿點心,李醫師不斷地喊著過癮,說:
 「很久沒有嚐到家鄉味了,謝謝妳還想到我。」
 「這一些是洋裁學院的同學夏休回家鄉帶回來分給我的,還不算是台南家鄉味,我家裡的小包裹應該也快到了,到時候只要先生有興趣,我再通知妳。」
 「這樣打擾妳,不好意思。」他客氣地表示。
 飯後,慧如泡了二杯咖啡,並選了幾張古典唱片。
 「哇!高林桑好雅緻來日本還帶留聲機來?」
 她微笑不語,她不便談是船津贈送的。於是兩人邊談邊聽音樂,他的音樂素養,沒有船津深,但慧如所選的圓舞曲、小夜曲,他都可以說出作曲家的名字,但他謙虛地表示,他懂得不多。他說他比較喜歡繪畫,他說在家鄉常繪油畫,他最愛畫的是風景和人物畫,可惜現在連油畫的材料都難買到,慧如一聽,欣喜地表示。
 「繪畫我沒有正式學過,但從少女時代就喜歡繪一些漫畫式的美少女,在公學校時代因為在上課時偷繪,被老師罰站過,但事後老師告訴我,其實畫的不錯,可正式跟美術老師學,但那時候我已經在學鋼琴了,而且快要考高女了,所以放棄了。」說完,慧如還特地從小書櫃裡拿出她的畫冊給李先生看,那是一本用鉛筆繪的大眼小嘴,典型的漫畫少女畫。李家明翻了翻,看完之後說:
 「高林桑沒有正式的學習真可惜,妳真是多才多藝啊,沒有關係,將來有機會,隨時可以學的。」李家明邊說邊翻到空白的頁上,用插在上衣口袋裡的鉛筆,隨興的繪起慧如的人像起來。不一會慧如湊過去一看,驚嘆地輕叫起來的說:
 「哇!斯巴拉西伊!是專業水準也!繪的真像!」
 「那裡,獻醜了,沒炭筆繪起來還是差一點!」家明靦腆地說。
 李家明一直逗留到黃昏始告辭,慧如送他到代代木公園,在公園裡散步了片刻。李家明緩緩地談到他的家世:
 「他們在永康算是大家族,但他們這一房到了家父的年代兄弟多,祖父早逝,財產一分就中落了,家父是家裡的老三,但很會唸書,祖母就斷然決定賣了一甲多田地,供父親讀台北醫專,第一屆。卒業後回家,成家開病院,纔再把家復興起來。因為醫院的患者很多,家母是唸台南家政女校的,是新化人,家境不錯,兩夫妻,僱了二位護士從早忙到晚,表面看起來很風光。但負擔很重,除了要扶養母親和我們六個兄弟姐妹外,還要援助伯叔它們的子女的學費,因為他們認為祖母把他們的祖產都典賣供父親唸醫專的,有義務援助他們子女的學費,母親很能幹,但比較勢利眼。在我高等中學的時候就看中了她家鄉的大地主的女兒,給我訂了親。」
 「你和那位奧孃桑(小姐),見過面了?」慧如插嘴問。
 「她小我五歲,今年纔從台南長榮高女卒業,我前年回去,她暑假,來了我們家,纔二年級的女學生,帶了個近視眼,胖胖的,我是看不大順眼,但母親堅持說女大十八變,而母親說她很乖巧,這是做媳婦的基本條件。」李家明委屈地表示。
 「我看你,只好接受了。」慧如淡淡地笑著說。
 「而且我父母是盼望我學校卒業就回家鄉,像他老人家成家,繼承家業。但我卻不想在家鄉埋沒一輩子。」李家明繼續說。
 「那你怎麼辦,有什麼打算?」
 「婚姻我想回去後,想辦法解除婚約,至於家業,我暫時接下來,等弟弟一畢業我就交捧給他。弟弟原來他也準備來東京唸醫學的,現在的情況恐怕要先在台灣唸一段再說,我的理想是將來在台南或台北的大醫院做事,或教學也可以,一方面研究糖尿病的病理,因為最疼我的祖母就是糖尿病逝世的。」
 「原來有這麼崇高的理想,令人尊敬,我祈願你早日有完成理想的一天。」慧如以仰慕的目光,凝視著家明,鼓勵的說。
 「哈哈,理想歸理想,聽說政府已對台灣實施志願兵制度了,我看實施徵兵制度是早晚的事情了,到時候紅紙一接,(召集令的別名)什麼都不要談了。」李家明自嘲的說。
 「我們這個年代真恐怖,每一個人的命運都被一張紅紙愚弄。」慧如也不勝感嘆地說。
 二人分手了,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於轉彎處,回家的路上慧如感到腹部的胎動,慧如停下來感受新生命生長的喜悅。
 「小寶貝,加油吧!媽媽會克服一切困難,養育你成為成功的人。」
 在學校裡第一個發現慧如懷孕的人是久保田桑,那是胎兒已進入六個月了,因為慧如身材高朓又瘦且穿著蒙被(燈龍褲)看不大出來,但行動就懶散多了,被有經驗的久保田桑看在眼裡,有一天,久保田桑說她想把家裡的店面,整理一下,利用假日開店營業。約慧如去她家一起商量。
 「我們還沒有卒業,大丈夫(行嗎?)」慧如有一點不放心地表示。
 「我想沒有問題,反正是鄉下,不過是縫些童衣,學生制服,蒙被之類的,非常時期,不會有什麼體面衣服可做的。」久保田桑一說明,慧如想也對,就答應日曜日早晨去拜訪了。
 那一天早上,慧如在澀谷搭國鐵在高輪台轉車至蒲田足足一小時多,真佩服久保田桑真辛苦,她要趕到學校恐怕七點多就要搭車了,慧如到達時久保田桑家時快早上十一點了。好在天氣已入秋了,不熱,一路看到稻田裡稻穗已熟,低頭了。幾家農家的院子可看到紅熟的柿子。美的令人唾涎三尺。
 久保田桑的家在一排商店街的盡頭,慧如到久保田桑早已在店頭裡開門等著她,一見慧如一到,笑嘻嘻的說:
 「中午到了,我們先用餐再說吧!」她轉身到後面,用托盤端著午餐出來,說:
 「我早就準備好在等妳了。」
 「噢!我不要去向噢吧桑噢地桑(伯父伯母)他們挨拶(打招呼)嗎?」慧如客氣地表示。
 「他們住的地方,離這裡還有一段路,我們先吃再說。」久保田桑催促地說。
 慧如一看,托盤裡有一大碗雞湯,一盤菠菜,還有荷包蛋、味噌汁。慧如驚喜又感激地說:
 「久保田桑,妳這是做什麼?雖然在鄉間,雞也是奢侈品啊,妳還特別為了我做這一些,叫我怎麼受得起啊!」
 「好了,不要大驚小怪了,雞和蛋都是自家養的,妳不要放在心上。」久保田桑露出鄉下人的豪邁與熱誠,勸慧如要吃完它。等慧如用完餐,久保田桑又端茶出來,始鄭重地問:
 「慧將,我問妳一句話,妳可不要見怪噢!」
 「安子將,什麼事啊?神秘兮兮的,妳問啊!」慧如微笑的回問。
 「慧將!那我就問啦!妳已幾個月啦?我早就看出來啦!只是在學校不便問而已!我是關心妳,我不會講出去的。」久保田桑誠懇地表示。慧如怔住,沉默了一會兒始低下頭,落寞的說:
 「安子將!謝謝妳,妳早已知情了,今天妳是特地為我補營養的,我不知怎麼感激妳。我不瞞你說,我已經快七個月了。」
 「哪,你們結過婚了?旦那桑(丈夫)在日本嗎?」
 慧如搖搖頭,忍不住地滴下眼淚說:
 「他是日本人,我們在台灣就相識了,後來我來日本,他來找我,他是大阪的和服問屋(批發商)的繼承人,因為他母親很能幹,而且一直反對我們的婚事,我們想以木已成舟方式來懇求她母親,不料今年四月他出征了,到最後關頭他母親還是沒有點頭。」慧如惘然地表示。她隱瞞船津已婚的事。
 「哪!妳的他,知道妳有身孕了嗎?」
 「不知道!」慧如又搖頭。
 「既然他家裡知道妳們的關係,妳現在有身孕了,妳可以去找他母親啊!」久保田桑,關心地提供意見。
 「我也想到了,但我聽他的母親是那麼嚴厲的人。就是他家的人接納我,我與他家裡過去有那麼一段癥結,他又不在,假若我們相處不來,我更進退兩難。不如我自己扶養孩子反而自由。」
 慧如悻悻然地說。
 「唉!怎麼會發生這一種事呢?又是征兵悲劇。妳知道一個女人家要扶養一個孩子是多麼辛苦的事情嗎?」久保田桑長嘆了一口氣說。
 久保田安子想起了自己丈夫拋棄了她和子女與年邁公婆,為了一家七口,她一個人像牛一樣在稻田操勞困頓的歲月,又繼續問:
 「我們學校還一年纔能卒業,再三個月,妳帶著嬰兒怎麼辦?」安子又想起問題問。
 「他要走的時候曾有留一筆錢給我,孩子生下來,我想改上夜校班,白天一邊做工,一邊看孩子,安子將妳覺得行得通嗎?」
 「對!還是慧將聰明,這麼做也是一條路,不過這個時期,恐怕沒有什麼生意哩!」安子像恍然大悟地認真地想著慧如的辦法,許久始說:
 「慧將,不知我的建議妳同意不同意。妳不如搬到這裡來,我們這裡是鄉下,但是比在東京市區取食物方便,而且現在有很多都會人拿衣服來換食物,不是每一家農家都有時間或會改衣服,我們不如提早開店好了,有妳合夥我也有信心多了。」久保田桑想了想高興的問慧如,慧如想了想這樣也許一條路。
 於是,兩人開始規劃放展示櫃的位子,工作台,久保田桑並把店舖左方留做慧如的房間、廚房、浴室的空間與設備,比代代木的下宿寬大多了。就是上學至到病院複診較遠了。反正有久保田桑作伴,習慣就好了。慧如決定得很乾脆,她又高興又感激地表示。
 「就這麼決定了,我下個月正好房租到期了,我就搬過來,但是我們話說到前頭,安子將房租一定要算,我們台灣有一句諺語(成語)親兄弟明算帳,做事要這樣纔會長久。」
 「嗨!卡西柯馬利馬西答,(嗨!遵命)我們每個月從利潤裡扣房租就是了,放心吧!鄉下的房租,不值幾個錢的。」久保田桑也笑嘻嘻的回答道。
 慧如意想不到地解決了一件大事,心情愉快的離了久保田桑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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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家的那一天,早上十點半,李家明很準時的穿著慧如給他做的襯衫,開來一部小卡車,露著潔白的牙齒,得意的笑著問:
 「行李多不多?」
 「啊啦,你也會開貨車啊!大丈夫?(行嗎?)行李是不多,我整理的差不多了。」慧如很高興的說。
 「唉!我告訴過妳,妳不要動,我會整理的,妳怎麼不聽話呢?」李家明臉有慍色的怪慧如。
 「鵝免奈賽(對不起),我總想,你是先生(大夫)怎麼好意思,什麼都打擾你。」慧如一臉委屈的說。
 「以後不要叫我先生、先生好不好?別的人叫不覺得怎麼樣,被妳一叫,覺得全身不自在。」李家明一邊搬行李一邊唸慧如。
 「啊啦!為什麼?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是不是稱呼你松田樣妥當嗎?」慧如不可思議地望著李醫師故做輕鬆地回問。
 「不行!那覺得太疏離了。」李家明一本正經地說。
 「噗嚇!好難噢,那就稱呼松田桑好了,可以嗎?」慧如開玩笑地更正的說。
 「難道妳不會叫我「明將」?」李家明似笑非笑地說。
 「不行,叫明將,好像叫我弟弟或後輩似的,不夠尊敬。」慧如有趣地逗笑李醫師。
 「妳本來就可以當我姐姐,我們是同年生,妳年初生,我年底生。」李家明一邊用心的在駕駛,臉上好無表情的說。
 「唉!你怎麼知道我的出生年?對,我差一點忘了,是我清清楚楚寫在診斷書上的,哈哈你倒記的好清楚噢!」
 「怎麼樣,心服了吧!」李家明莞爾一笑地說。
 「嗨!哇卡理麼希答。(知道了)以後在人前稱呼你松田先生,私下叫你明將,滿意了吧!」
 兩人一路戲笑,不知不覺已到了久保田桑家,久保田桑已把店的裡裡外外連預定為慧如的房間都清理得一塵不染。笑吟吟地迎她,慧如緊緊地握住久保田桑的雙手。
 「久保田桑,妳已經給我清理得這麼乾淨,叫我怎麼好意思!」慧如不勝感激的表示。
 「妳就不用客氣啦,妳撐著肚子,不方便嘛!我們是合伙人,我多做一點事也是應該的。」安將以鄉下人特有的純樸的朗笑聲回答著。並繼續說:
 「對啦!中午我已準備了雜糧壽司的午飯了,那一位是?」
 慧如一看,李家明已開始把行李卸在店的一角。
 「噢!我該給妳介紹一下。」慧如一邊向正在把留聲機卸在店裡工作臺上的李家明說。他用手帕擦擦額上的汗走過來,靦腆地點頭,自我介紹的說:
 「呀!坤泥基哇(午安)!薄庫哇(我是),松田兌斯。」
 「松田先生是我在東大問診的婦產科的先生,結果我們都發現居然我們是台灣台南的同鄉;彼此覺得好親近,我說我要搬家,他看我一個人撐著大肚子要搬家,就自告奮勇要幫我搬。」慧如故做輕鬆的介紹說。
 「哇!請病院的大先生,幫你搬家,妳的本事好大噢!咯咯咯。」安將,露出缺口的犬齒咯咯大笑起來。
 「不不,我不是大先生。只是醫生的小蛋而已。」李家明尷尬地解釋說。
 「不不,不是小蛋,已經是中雞了。」慧如急忙地更正著。於是三人開懷大笑起來。
 這時也近中午了,久保田桑從廚房端出一盤什糧壽司,和一只荷包蛋,尷尬地解釋說:
 「最近農家的養豬戶都被役所登記了,所以要私宰都行不通了,好在雞他們沒有辦法控制,今天我家裡雞生的蛋二只做了壽司,荷包蛋就讓慧如獨享了。」
 「哇!感謝之至,我肚子裡的寶貝還沒有生出來就讓我處處享受特權和便宜,將來一定很孝順。」慧如幽默地說。
 飯後,三人一起整理搬進來的行李,晚上,「安將」又煮了一鍋紅豆雜糧飯,炒一盤青菜,用慧如帶來的鹹鮭魚乾烤,加上香腸,晚餐覺得好豐盛了。吃飯間,久保田桑談起,她們的村裡已經接到二名海軍兵隊桑接到陣亡消息,連屍骸都沒有,前天村裡給他們舉行了隆重的儀式,聽說他們將來就安置靖國神社,但話又說回來,這話是不能公開說的,鄰居有一位住在家裡現在只剩下二位六十多歲的老夫妻和纔二十多歲的寡婦和一對還在中學唸書的姐弟,那一些做佃的工作,恐怕只好落那位小媳婦肩上了,她還沒有來得及生孩子,丈夫就出征了。
 「唉!戰爭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村裡的男丁都快要徵光了,不知將來靠誰來耕田,人民要吃什麼?」久保田桑不勝唏噓,小聲地嘆息地說。
 「我也聽到,醫院裡從前方轉來的傷兵說,現在戰爭的地點集中在太平洋和南洋的島嶼,例如中途島、帛流的海域,戰況激烈,死傷無數,在南洋的軍隊,除了應付打戰外,還要遭受傳染病的侵襲。補給船常常被打沈沒,情況對我國非常不利,我國的很多事情新聞都沒有發表。」李家明也壓低聲音說。
 「好了,不要再談了,」慧如阻止李家明再說下去。她腦子裡擔憂船津的安危,不知他人在那裡?那麼反對戰爭,對戰爭的利弊看的那麼透、那麼清楚,是個經濟人才,也抵不過一紙召集令到戰場去當炮灰,我們為什麼要生在這倒霉的年代?但願他能僥倖,閃避一切危機,無恙地回來。
 談起戰爭使三人的晚餐吃的氣氛有一點沉悶。
 「慧將,妳說我們的店要不要掛個招牌,起個店名?」安子將為了打開沉悶的氣氛,轉移話題說。
 「掛招牌?這要看我們是要大幹還是只當內職(副業)啦!」慧如思慮著。
 「當然要掛牌了,一來妳們是堂堂文化洋裁學校的學生,二來這家店這麼寬大,妳們現在開始想名字,我負責為妳們設計,下個日曜日負責帶招牌來。」李家明興高釆烈地鼓勵著說。
 「要這麼急嗎?說風就是雨,要想名字也要二三天罷!還要刻鋼板,印傳單,做招牌也不簡單吧,一週間(一星期)怎麼來得及?松田先生真性急!」慧如看了看久保田桑,含笑瞅著李家明說。
 「不不!做什麼事情要成功,必須具備瘋狂的熱情和積極的行動。我們今晚就把名字想好!」李家明熱心地催促她們。
 「哈哈!店好像是松田先生要開似的。」久保田桑也陪笑的表示。
 「嗯,我想叫做『三友之店』好不好,我的想法是,這家店是我們三個人的友情成立的。」慧如以心血來潮的靈感想出店名,興奮地徵求他們的意見。
 「三友,叫起來很順,哈哈把我也列入妳們的仲間(朋友)太光榮了。」李家明愉快地表示。
 「就叫三友吧,我也贊成。」安子將附合的說。
 一週間後,李家明真的帶來一塊設計得優雅的木頭的招牌,連宣傳單都印好了。
 「哇!真的一週間就完成了,木頭的照牌刻得那麼好。你托那一家招牌店做的?花不少錢吧,招牌的費用一定讓我們付噢!」慧如又驚嘆又興奮地嚷著,安子將也忙著回家去找鎚子和大釘子之類的。李家明得意地說:
 「木頭是我向我的患者,木材店的老板娘要的,字是我自己設計刻上去的,妳忘了我的興趣是美術嗎?」
 「噢,那更不簡單,這招牌我們就當做店寶了,價錢更貴!」慧如又感激又欽佩地說。
 這時,久保田桑已找來釘子和鎚子,同時抓她的么妹來做公差,大家分別,釘招牌,發宣傳單,下午,久保田桑的婆婆也高興的露著缺門牙笑嘻嘻的帶來一鍋紅豆雜糧飯和漬物,祝賀媳婦的開店。
 沒有想到三友裁縫店一開張,生意好得不得了,起先李家明醫師介紹來一批醫院的護士制服,慧如特地個別量身材縫製,護士們穿起來覺得很合身,價錢又比市區裡便宜,於是護士們個人的衣服也拿來做。鄉下方面,因為市區裡的配給品越來越少,大家只好翻箱倒櫃把半舊的和服,夕方(和式簡便服)等衣服拿到鄉下來換雞或雞蛋之類等食物,以供全家的口腹。鄉下的農家就以把比較好的衣料送到店裡來改兒女的洋裝或有兒女嫁妝的家庭,也送來做禮服或做華麗的洋裝。
這時慧如已大腹便便,已向校方請假,久保田桑也暫辦停學,二人趕製的不以樂乎,往往忙到深夜。慧如快要順月了,久保田桑想到村庄裡找來二位家政學校的卒業生來當學徒。

X X X

 慧如於正月中旬在東京醫學院由李醫師的教授鈴木教授親自為她生產,是個女嬰。只有二千一百五十公克,比信宗的三千餘公克將近差九○○公克。慧如被移到產房,李家明醫師就過來為她診察。慧如嬌弱無力地瞅著李家明,輕嘆著說。
 「貝比聽說只有二一五○公克,好小也。」
 「噢妹兌倒(恭喜),不用擔心,越過二○○○公克,嬰兒原則上沒有問題。在這一個時代,沒有辦法,所有的嬰兒都普遍輕多了,我已向有關方面領了營養劑了,妳要儘快恢復體力,才有奶水餵嬰兒。」
 「謝謝,明將的關心。」慧如看鄰床的產床還是空的,護士小姐還沒有進進來,輕聲細語地親暱地喊他。家明會意的一笑,輕輕地握住慧如的手。
 「好好的睡一覺吧!我下午再來看妳!」家明拉一拉慧如的被子蓋妥,輕輕的走出了產房。
 不知睡了多久,醒過來時護士小姐正抱著慧如的寶貝,笑吟吟地把嬰兒湊近慧如身邊說:
 「噢妹兌倒,是一個小美人也。」
 「我可以抱抱她嗎?」慧如高興地問護士。
 「當然可以,嬰兒雖小,鼻子挺挺的,真可愛!」護士小姐等慧如坐好後,讓她抱好後又說:
 「妳體力還沒有復元,不要抱太久,爸爸什麼時候會來看她,他一定會好高興啊!」護士小姐,笑嘻嘻的說。
 慧如疼惜的抱在懷裡,由護士小姐整理得乾乾淨淨,好輕好輕的初嬰。紅紅的小臉蛋,緊閉著雙眼,小小的鼻子,小嘴巴,看不出美不美。她淡然地回護士的話說:
 「好可惜,他爸爸正在戰場上打仗呢。」
 「噢!原來爸爸是名譽軍人啊!那要更恭喜你啦!人家說獲子會好運三年,那爸爸一定會戰勝凱旋歸來看看小貝比噢!」
 護士小姐附和地說。慧如心裡卻苦澀地想:自己是什麼命啊,生二胎孩子,當父親的都不在身邊,正感慨萬千地傷感時,久保田桑雙手提著一包東西,笑哈哈地說:
 「恭喜恭喜,我給妳帶來一鍋什錦麵,鄰居的米田桑,聽說妳生產了,分給我們半隻雞,我到田裡拔了一些菠菜和紅蘿蔔,麵條是配給品,妳快起來吃吧!」
久保田桑一邊擦額頭的汗珠,催著慧如,在物資缺乏的年代,要張羅這麼豐富的佳餚,真難為了久保田桑,久保田桑真是在自己患難中的恩人。
 「安子將,這麼豐富的御馳走(佳餚),我知道我們家裡的雞都被我吃光了,我不知該怎麼感謝妳。」慧如一再感激地表示。
 「好啦!好啦!那裡來的那麼多廢話,快吃,吃好纔有奶可餵小貝比!對不對小美人。」安子將高興地走到搖籃邊,抱起小貝比逗她自言自語地說。慧如原來沒有什麼胃口,但為了久保田桑的盛情,為小貝比餵奶,慧如勉強起床,吃完它。
 傍晚,慧如在病床邊吃醫院供應的晚餐,在戰爭中,大醫院的伙食也無法供應像樣的菜色,一碗什糧飯,一盤蘿蔔漬,一小塊肉片煮豆腐。加上只有蔥花的味素湯。她忽然懷念想起生信宗時雖然辰雄沒有在身邊,可是婆婆每餐為她準備麻油雞、炒豬腰子、豬腳,吃不完的補品補藥。憑良心婆婆對她很不錯,她又想起婆婆與信宗,現在不知怎麼樣了,信宗也有四歲多了,會走路、會說話了,不知還記得這個命薄歹命的生母嗎?話又說回來,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再與信宗相認呢?自己的將來只有與小貝比相依為命了。慧如正獨自感傷時,看到明將,李家明提著一只飯筒走過來,微笑著親切地問慧如:
 「還習慣醫院的伙食嗎?」一邊把飯筒遞給慧如說。
 「呶!是魚湯,趁熱,吃完它!」慧如欣然地一笑,看了看飯筒中的菜餚,是二條煮薑絲的香魚,驚喜的說:
 「哇!這麼豪華的魚,從那裡弄來的。」
 「是托朋友在黑市買來的,快吃吧,免涼了就不好吃!」李家明看著慧如專心地在吃。
 「哇!好棒,還有魚蛋哩!一定很貴吧!是你親自煮的嗎?」慧如喝筒底的湯,開心的問。
 「不,是托廚房的奧巴桑給我煮的,單身宿舍是規定不能煮東西的。」家明看慧如吃的那麼開心,自己也高興地表示。
 「謝謝您,明將,您對我這麼好,我不知怎麼報答您。」
 「妳又來了,太見外了,把飯筒還給我,我還得回去值班。」慧如窩心地目送家明提著空飯筒匆匆忙忙地消失於產房外。
 產後的第三天,慧如的乳部開始漲了,護士小姐進來給她消毒乳頭與按摩乳部後,讓小貝比吸奶,起初她閉著雙眼像小狗般地張開小嘴在找乳頭,可愛極了,在護士小姐的幫助下,含住乳頭,小嘴巴開始本能地吸奶,慧如感到陣陣酥癢,也感到做母親的真實感,慧如疼惜地望著小貝比,感到無可言狀的喜悅與興奮。
 「斯巴啦希尹哇!有奶就放心了,有很多母親因營養不良,貝比吸不出奶,看的令人心酸,在這個年頭生孩子,養孩子都很辛苦噢!」護士小姐無限感概嘆息地說。
 慧如內心更加的感激久保田桑與李家明醫師二人,對自己的照顧與在食物缺乏的困境中,想儘辦法給自己找有營養品的東西吃,這一種友誼、恩情,就算自己的親姐弟也不過如此,令她腦子裡一直思索將來如何報答他們的問題。
 傍晚,李醫師來診察,建議她明天就可以出院,因為醫院的醫藥費可不便宜。
回蒲田自己的店,僱了一位鄰近的奧巴桑,每天來洗衣打掃,三餐還是麻煩久保田桑張羅,還好她在鄉下找到一家闇屋(黑市),供應些河川的魚、豬骨、豬內臟、柴魚和花生米、紅豆之類,價錢很貴,而且他們不喜歡現金,喜愛衣類,因為這段歲月,政府配給的布料券,蓄存一年纔能添一件粗劣的衣料,鄉下婚嫁人家就愁沒有像樣的衣裳可穿,所以布料總是搶手貨,過去船津來找慧如,都會帶些御服店和成衣店裡賣剩的零碼布料,讓慧如做實習材料,這些布料做和服也許不大夠,但裁製裙子、洋裝都綽綽有餘,尤以慧如帶去的一些布料是新的,所以成了搶手貨。一件裙料就可換些魚,花生,還有豬肉等,煮熟了和久保田桑分吃還綽綽有餘。而且他們換到的布料又拿到店裡來做衣服,所以店裡的生意總是接不完,與久保田桑二人開心的整天合不攏嘴。沒有料到在非常時期的逆境中,躲在鄉下還有稱心如意的日子過。但因為店裡的生意一忙,慧如坐月子的日子也無法坐到滿月,坐完兩個星期就起來在店裡負責設計和裁剪的工作了。因又有一對新娘和新郎要訂做結婚要穿的洋裝,和新郎的國防制服,這是最新流行,取代古代花嫁衣裳和燕尾禮服的結婚禮服。
 一個土曜日的傍晚,店裡的工作都告一段落,安子桑決定讓慧如好好休息,連二名弟子都放假了,久保田桑正關好門準備回家,卻看到松田醫師穿著慧如新給他做的襯衫、衣褲急忙地走過來。
 「松田先生,康傍哇(晚安)!你今天怎麼這麼晚纔來,剛才我們還在唸你,今天怎麼沒有來?」久保田桑笑吟吟地歡迎他說。
 「慧將在裡面,你們聊吧我不陪了,難得今天早打烊,我要早回去了。」久保田桑邊說留下李家明進屋內,自己走出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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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今天有難產的病人,走不開!」李家明走進門內說。他每次土曜日來,都是過了中午就露臉的。
 「你用過晚餐了嗎?久保田桑今天買到了秋刀魚,烤三隻給你留一隻哪!還有加了竹輪、豆腐的味噌湯。」慧如探頭出來關心地問。
 「哇!御馳走達那!(很豐盛的菜餚)。好可惜,我的教授鈴木先生生日在他家請我們吃晚餐了。」李家明一邊說一邊找貝比,親熱地湊近小貝比說!慧如發現他臉紅紅的有酒味。
 「小美人,是奧地將來了。」
 「小貝比,剛睡了。」慧如說。
 「給她起了名字了沒有。」他關心地問。
 「我想到幾個,你幫我選一個吧!」慧如說。
 「妳說說看。」
 「嗯,第一個叫洋子,因為她是漂洋過海來生產的。第二個叫幸惠,希望她一生幸福聰明,還有明子因為她是明將的照料生下來的孩子。」慧如倒杯茶,在店裡的小茶几,促膝而談。
 「嗯,叫洋子聽起來很順,不錯!還有這是我想到的叫美智子如何?盼望她,又美又聰明。」他望她認真地思考後說。
 「唉!美智子真的很好聽,又順口,就叫美智子好啦!」慧如高興地表示。
 「那名字確定了,就得報戶口了,妳想怎麼報?」家明突然談到嚴肅又敏感的問題。
 「當然,只好報我一個人的孩子啦。」慧如忽然被觸及傷痛處,落寞又無奈地低下頭說。
 「慧將!我想了很久,我在想,讓我做美智子的父親,妳覺得怎麼樣?」李家明一本正經地凝視著慧如說。
 「什麼?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慧如驚異的瞪大雙眼凝視李家明。
 「慧將,當然我是認真的,我考慮了很久。」李家明,靦腆地赫紅了臉,但熱切的目光直視著慧如。
 「明將,你這是在求婚嗎?你從來沒有問我的過去,也沒有問我美智子將的父親是誰?就冒然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明將你太純潔太天真了。」慧如反而冷靜下來,迷茫地望著他。
 「慧將,我愛的是目前的妳,我也好喜歡美智子將,這已經夠了,我不在乎妳的過去,這樣還不夠嗎?」李家明突然把椅子拉近慧如面前,雙手握他慧如的雙手,炯烔灼熱的目光直視著慧如。慧如回避著李家明的目光,唯恐他灼熱的目光熔化了她脆弱的情懷,強裝冷靜的搖搖頭說:
 「明將,一個人的過去,像一尊影子,永遠附著在一個人的身後無法抹滅,它左右他(她)的一生,影響他的命運。」接著又說:
 「明將,你的告白,我好感動,我會將珍惜的隱藏在我內心一生,可是我不能自私,我們幾乎同歲,但你的命,一向一帆風順,前途似錦。而我已歷經滄桑,坎坷的前途只能靠我自己來揹負,不能連累你,影響你的幸福。」慧如真情的告白,盼望能澆息他抗奮的情緒。
 「無論妳有什麼艱苦坎坷的未來,我有信心只要我們兩人共同分憂解勞,總比妳一個人孤力困鬥有希望吧!除非妳並不愛我。」他不以為然地表示。
 「明將,我不是不愛你,是我不能愛你,沒有資格愛你。」慧如激動地雙眸蓄滿淚水,仰望著李家明。
 「我還是不懂!我未娶,妳未婚,只要我們相愛,我認美智子為己出,只要我們一結婚,將來回台灣後,誰知道妳的過去。」李家明熱切地想說服慧如,慧如卻嘆了口氣嘆息說:
 「明將,所以我說,你太天真,太單純了,好吧!我只好告訴你了,我是台南人,那裡有我的家和雙親外還有親戚、朋友、同學,和我第一次失敗婚姻的婆家及我的大兒子,你說我這身後的魔影回台灣能隱瞞多久?就算你不計較,娶了我這再嫁夫人又帶著拖油瓶的媳婦,我在你家日子怎麼過下去。」
 慧如說著說著傷心欲絕,後來更哽咽不成言語,一直抑制在眼眶的淚珠,潸潸地流下來。
 「哦免哦免(對不起對不起),沒有料到會觸到妳痛楚的傷痕,但在我的心目中,妳永遠是一顆無瑕的鑽石,無污點的純潔百合花。」李家明急忙掏出手帕為慧如擦去臉上的淚痕。慧如,休息了一會兒,調適了情感後再侃侃而談:
 「再說,目前我的心境很怕結婚,尤其是台灣式的婚姻制度,那不是只要小倆口,相愛就可以過日子的,她是嫁給對方的家庭的,尤其大家族,我不善於週旋於錯綜複雜的家族關係。我好不容易從那錯綜複雜的家庭環境解脫出來,我曾發誓再也不結婚了,我要靠自己的能力,開拓自己的將來,無論它多麼艱辛困苦,我絕對無恨無悔!明將你了解我的心情嗎?」慧如以幾乎哀求的口吻徵求家明的諒解。
 「我只知道,我今晚被巧妙地被拒絕了滿腔熱情的求愛。我也不相信所有的婚姻都那麼難堪可怕。天晚了,我該回去了。」李家明,把失望表露在臉上自嘲地說完,無奈地起身,準備去開店門。
 「明將!你還是沒有諒解我,你這樣離開我,我會很傷心的。」慧如也急忙地追到店門邊,站在門前說。
 「明將,我們不一定要結婚,我們可以成為結拜姐弟,我們可發誓,今生互相照顧、相助,像親姐弟般,好嗎?明將叫我一聲『噢奈耶桑』(姐姐)。」慧如幾乎哀求盼望明將的回應與認同。
 「好啦!讓我回家再冷靜地思考再說吧!」李家明落寞地又無奈地輕按慧如的肩膀,伸手去開店門走出門外,慧如目送壯實的身影,蕭然地消失於鄉間的小徑上,慧如想一個漆黑的夜晚李家明為何今晚冒然地以這個方式對自己求婚呢?自己卻那麼無情地拒絕他以千里之外,是自己太殘酷了嗎?自己真的對他毫無愛意嗎?慧如捫心自問,不!真的是自己,不敢愛他,怕他受到傷害,長痛不如短痛的心境?自己難道沒有絲毫對船津無法忘情的情分嗎?家明能諒解自己,將來能以姐弟相認維持一生的友情嗎?一串串錯綜複雜,解不開的迷思,亂如麻地困擾著她,一直呆站在店門口,不知所措,一直到……直有一陣凌厲的寒風侵透她單薄的睡衣。

 東京三月天,還是天寒地凍,三不五時白雪紛飛的氣候。慧如的心情也像三月天的東京氣候般地,悶悶不樂,李家明從那一晚後就沒有再露臉,難道他還在怨恨她?無法諒解她?認同她的觀念?今後自己該怎麼辦?慧如毫無主意了。

X X X

 三月底美智子將早晨醒來,看起來好無精神,用手一摸她的額頭,發現好燙,慧如決定揹她去看病。
 「好在今天有一點陽光。去罷!一路要小心噢!」久保田桑也憂心忡忡地送她們母女。
 到東大兒童科門診掛了號。利用等候的時間,慧如決定去婦科看李家明,婦科說他已轉到內科了,在候診室等了看完診的人出來,始探頭進去看家明一下,家明一看是慧如,先是愣了一會兒,慧如有些尷尬地解釋說:
 「松田先生,因為美智子將發高燒,我來看小兒科,順便來看你。」
 「噢!這樣子,這樣子好了,這是我宿舍的鎖匙,我宿舍在A區21號,我叫護士小姐,帶妳到宿舍區,妳先帶美智子將去看病後,在那裡等我。」家明立即回神過來,交給慧如宿舍的鑰匙說。
 美智子將,挨了一針又領了藥,到家明的宿舍,開門進去,一間六坪不到的房間,整理得還算乾淨,一張單人床,一座書廚,衣櫃,一張桌子,二張椅子一排,空間不大,慧如放下美智子將,給她換換尿布,自己也坐下來休息,一看桌子上,放了一張素描,上了淡淡的彩色上半身像,畫像上的髮型,嘴型,充滿自信又深不可測的神韻,一看就看出來畫的是慧如,慧如忘了家明是什麼時候畫的。不一會兒,家明回來了說:
 「奈耶桑(姐姐),對不起讓妳久等了!」慧如一聽家明叫一聲奈耶桑,高興極了,從心底裡展開笑容瞅著家明說:
 「明將,啊里卡禱(謝謝您)您原諒我了,終於認同這個姐姐了。」
 「嗯!只好認了,再不認,連和妳見面的機會都要失卻了!」家明有一點心不甘情不願地無奈地說。
 「好了,不要再說了,我會做一個好姐姐的,你好久沒有去看我們,害我又掛心又難過。你叫一聲姐姐我就放心了。」慧如開心地表示。
 「美智子將怎麼啦?」家明也開心地問起美智子的病況。
 「她早上一醒,又哭又溢奶,手一摸額頭好燙,剛才挨了一針,灌了一包退燒藥,睡了。」慧如解釋著。
 「這麼冷的天氣,我想辦法申請救護車送妳們回去,我先去醫院餐廳弄個午餐來給妳吃。」說完他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一會兒端一碗親子井回來說:
 「醫院餐廳的外賣餐只有這種,妳就湊和著吃吧。」
 慧如一看內容,玄米飯上澆著少許肉和雞內臟又有一塊荷包蛋。
 「不錯了,在家裡吃也不見得能吃這麼好!」慧如不客氣地吃得碗底朝天。
 救護車申請下來了,臨走家明交代:
 「下午我們醫院裡有會要開,我就不送妳們啦,還有我最近要應付卒業試驗,比較忙,考完了我再去,大概要等到四月初了,美智子將多給她喝水,小心感染肺炎,有事情給我電話。」家明叮嚀著。
 「對了,差一點忘了!這是我給你打的圍巾,還有你的卒業式要不要我來參加?」慧如想起來的問,並從手提袋裡抽出深藍色的圍巾給家明。
 「謝謝,現在怎麼還能弄到毛線?很貴吧!謝謝姐姐,有姐姐果然不錯,卒業式要家人參加我再通知妳。就這麼說定。」家明開心地擠擠眼與慧如道別。
 上了救護車,慧如因和家明能和好,放下了心頭的一塊石頭。

 到了七月初,新聞發表,往返日本台灣的商船「高千穗丸」被米方魚雷擊沉,多數留學生也被溺死的事件。家明慶幸因為慧如不能回去而逃過一劫。
 但七月底,慧如常去購買食物的闇市店關了,據附近的太太說,老板在幾天前被經濟組的警察抓走了。據說最近警方取締闇市買賣很嚴格,闇市店子不敢再活動了。這麼一來,她們母女的將來蛋白質來源只靠久保田桑送給她的二隻母雞長大生蛋,問題是這二隻雞要生蛋恐怕要再等二∼三個月,這期間,大人還可以忍受,但美智子將正在斷奶,每天正需要餵營養粥,不知該用什麼食物來補充營養了。日曜日李家明又帶一份配給糧食和糖,來給她們母女,看慧如正在愁眉苦臉,建議慧如還是用糙米和豆類磨成粉,再熬成粥再加一些青菜或紅蘿菠就好了,下個日曜日他再帶些維他命粉未來滲進粥就可以了。
 這時期,日本的每一個家庭在物資統制下,糧食、物資極度缺乏,生活水準每況逾下。慧如母女有李家明的濟助,不至於挨餓,還能分到一些給久保田桑,也算是逆境中的大幸。李家明每次來自然就成了久保田家和慧如母女的上賓、恩人。久保田桑有意無意地在李家明來的時候藉機走避,一直到有一天在白天她們在一起工作的時候,提起:
 「我看松田先生的人品也不錯,又有學問,職業也沒有話說,他對妳們母女又那麼好,又誠懇,妳難道感覺不出來?」
 「啊啦!妳未免太敏感了,妳沒有聽到他叫我「奧奈耶桑」(姐姐)嘛?我們是同鄉,還有一點親戚關係。」慧如辯解道。
 「親戚有什麼關係,也不是表姐弟,難道他沒有給妳有所表示?要不要由我試探一下?」久保田桑熱心地表示。
 「安子將!千萬不要說,拜託!我現在只想和美智子將生活就滿足了。」慧如淡淡地說。
 「妳是不是想等美智子的父親?美智子的父親我是沒有見過,但我是覺得美智子的父親無論如何在他出征前,沒有把妳按排好,太對不起妳了。對不起,我干涉太深了!」
 「沒有沒有,是妳太關心我了。實際上在他還沒有出征前,我就表明放棄和他結婚的念頭了,因為我怕,不!是我自己已沒有信心嫁入大家族的婚姻生活。」慧如急忙為船津辯解。
 「唉!慧將!我們情同姐妹,我這麼說妳認同嗎?假若妳認同的話,我要提醒妳,女人再能幹,身邊沒有一個男人是不行的,尤其帶一個孩子,妳又年青又長得這麼漂亮,有好的對象,可不要錯失。」安子將誠懇地勸導慧如。
 「我認同,完全認同,在我的心目中,妳早就是我的奈耶桑(姐姐)了,所以反而沒有正式稱呼,以後就稱呼妳噢奈耶桑啦!」慧如趁機相認稱呼姐姐了。
 「哇!我真高興我有一位這麼標緻的妹妹呀!」久保田桑高興的笑哈哈。慧如接著再說:
 「安子奈耶將,妳剛才勸我都是為我好,我好感激。問題是松田先生的人品愈完美,我愈不敢高攀,尤其他是台南縣的醫生世家,他的前途似錦,我是一個歷盡滄桑,又帶個拖油瓶的孩子,我怎麼敢妄想。所以我藉機會以姐弟相認了。」
「慧將也太估低自己了,不過今後妳有機會一定要為自己多做打算。」安子將似乎對慧如對李家明的考慮也有些認同了。
 「咳!卡西哥瑪利麼西答,(是,遵命)!」她們聊完,來實習的二名弟子也來上工了。她們只好結束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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