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木花怒放的炎陽天,是各校師生們,快樂暑假的開始。但各行各業照樣要上班,這一段日子,慧如依然快樂不起來,唯一能談心的若燕,婚後不久就搬到台北去了,令她更加沈悶乏味。 每個月曜日(星期一)是銀行最忙碌的日子。顧客和行員都熱得透不過氣來,身後的小電扇和大客廳的大吊扇,似乎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慧如揮汗應付完銀行的顧客後,開始用手帕輕輕地吸去臉上的汗珠,鬆了口氣,客廳裡突然出現老少兩位紳士,老先生是偶爾會露面的彰化支店大顧客,台日鳳梨株式會社的會長桑,被稱為福霖阿舍的鄭福霖,他今天穿著對襟絲質的台灣衫,露出粗大的錶鍊;年輕人則穿著白色西裝、白皮鞋,粗眉大臉,身材壯實,跟在老人後面,兩人大大方方地走到經理室。不一會兒,支店長芝村,叫歐自成來叫慧如到經理室,慧如進去,芝村支店長愉悅滿溢地,介紹著。 「慧子桑、鄭會長,你們都很熟,這位公子是他的少爺,在日本勉強中(上學中),夏休(暑假)剛回來,陪歐多桑一起來,今天他們帶貳萬來辦定期貯金(存款)。麻煩『慧將』為他服務一下。」 「嗨!」慧如略微緊張,恭敬地接下現款回到自己的座位,辦手續。辦完再將貯金單送回去,心想這位顧客應該是周秋子的顧客,支店長為何要交給自己辦?芝村支店長接過慧如的貯金單,特別向鄭會長介紹著︰ 「林慧子桑是本支店的看板娘(門面的小姐),服務親切,認真出名,是二高女的才女,鋼琴談得一級番!哈哈哈。」 慧如被誇讚得又羞又澀地說︰ 「支店長,沒有別的工作,讓我失禮吧!」慧如羞答答地回自己的座位,感到全身紅熱,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動不止。毗鄰而坐的秋子好奇地問道︰ 「支店長叫妳做什麼?那顧客不是福霖阿舍嗎?穿白色西裝的是不是他的少爺?」 「支店長沒有說什麼,我不知道,只是叫我幫那位會長辦定期貯金手續,支店長一定不知道他是妳的大顧客。」慧如裝糊塗地回答。秋子斬釘截鐵地笑著說︰ 「不對,支店長過去都會叫我去辦的,噢!我猜到了,一定是那位少爺看上妳,特地帶他父親來看妳的,恭喜噢!」 「秋子桑,妳不要神經過敏、胡思亂想好嗎?影響我的名節。」慧如氣急敗壞地糾正。坐在同排的增井奈保子、北野優子都轉過頭來,笑嘻嘻地問︰ 「慧將是不是有好消息啊?快告訴我們噢!」 「沒有的事,不要聽她胡說八道。」慧如說︰ 「我們打賭?」秋子說。 「不要說了,秋子桑今天怎麼搞得,我要生氣了。」秋子看慧如面有慍色打住話題。趕緊更正地向兩個日本女孩子說︰ 「對不起,還沒有確定,有好消息一定通知妳們。」 約莫過了三、四天後,慧如下班與家人一起用餐,看到父母家人笑容滿面,慧如好奇地問︰ 「家裡是不是有喜事?」 「答對了!有天大的喜事,但要看一個人的決定。」 父親展開爽朗的笑容說,母親也露出詭祕的笑容。飯後,慧如鄭重其事地被叫到客廳裡,母親先開口說︰ 「上個禮拜,是不是有對父子到銀行,要支店長找妳去辦定期貯金的事?」 「有啊!他是我們銀行的大客戶,台日鳳梨公司的會長,偶爾會到銀行找支店長存大額存款啊。」慧如說。 「哪,那一天支店長,為什麼特別找妳去辦手續?妳知道嗎?」母親又問。 「誰知道,反正要一個人為他們辦手續的嘛!」慧如說。 「那妳有沒有注意到那穿白西裝年輕人的長相?」 「沒有,因為在支店長面前,總不能引頸伸頭地看客人嘛!」 「好了,麗卿就告訴她吧!」父親笑哈哈地從旁催促。 「事情是這樣子的,」母親接著繼續說下去︰ 「今天有一位,說她是福霖阿舍的遠親朱夫人來提親,說福霖阿舍的三少爺曾去銀行偷看妳,看上了,福霖阿舍特別託她來作媒的,我回答她得先徵求妳的同意才行。」麗卿說。 「唉啊,歐卡仔桑,那一種豪門巨戶我們高攀得起嗎?」慧如憂心地說。 「慧如,妳聽阿母說完才表示意見!」父母略微不悅地說。 「她說,那位少爺,目前還在日本的早稻田大學唸書中,這一次回來過夏休(暑假),福霖阿舍促他成親後再回去。在台灣的時間不多。希望我們要趕快決定。」 「歐多桑,你們知道早稻田大學是私立的,有錢就可以唸的學校,不是什麼名校耶!」慧如提醒雙親說。 「慧子,妳管人家唸得是什麼大學,台灣人能唸高等學校都不容易,能唸大學就不錯啦!我再告訴妳,妳現在只有十九歲,正是嫁人的最好年齡,再過兩年,等妳想要找婆家就辛苦了,不要憑妳高女畢業,長得不錯,就驕傲,眼高,目中無人啦!」林老先生板起嚴肅的臉孔教訓起慧如來。慧如為之語塞,一臉委屈地望著茶几上的一對瓷獅子。 「慧將,歐多桑,歐卡仔桑,辛辛苦苦地栽培妳,讓妳唸高女,學鋼琴,插花,料理,還不是盼望妳,能嫁個有社會地位,有經濟地位的婆家,免得一生辛苦,吃苦。妳要體諒作父母的苦心。」母親疼惜兒女之情溢於言表地說。慧如心想,嫁到豪門賈戶就保證幸福嗎?但想到剛剛父親嚴肅的教訓,不敢回嘴。母親接著又說︰ 「再說,人家大學生配妳高女也配得過吧!長相據媒人描述長得很高,面貌很堂皇。妳不放心,她有留一張照片在這裡,妳等一下帶去看看詳細,阿母已答應媒人大後天回消息,妳答應,他們土曜日在杉之居料理店正式設宴請我們。」 「這麼快?」慧如有一點倉皇失措地表示。 「歐卡仔桑不是說過嗎,對方是趁夏休回來成婚的,不快速決定,還要訂婚,舉行婚禮來得及嗎?」母親回答。 「那我們也來不及準備啊!」慧如總算找到正當理由,反駁地說。 母親又說︰ 「這一點阿母也考慮到,向媒人提過了。媒人說,阿舍託她來之前,曾再三交待她,既然要匆忙成婚,就不計較入門禮節了,但他們出門禮絕不會短少。」 「那最起碼的首飾,家俱用品,日用品,總要準備啊!」慧如繼續提出異議。 X X X 鄭家是一處中式大宅院,前院花團錦簇,有假山流水拱橋的日式造景水池,新娘房被安置在本宅左邊,一棟二層樓建築的小洋樓,樓下是客廳,擺設古色古香的中式家俱,後面有套小廚房和浴室,從左邊的樓梯上去,是休閒室,西式擺設,進去才是新娘房,新娘房空間有二十多坪左右,中間擺了一套最新流行的席夢思床,窗前安置慧如的嫁妝︰小套沙發,窗前佈置化妝台,五斗櫃,衣櫥,全是一時之選,那台黑亮的鋼琴和收音機被安置在前面的休閒室,大書桌安排在寢室後面的書房。加上親朋好友同學們送的日本博多人形(瓷娃娃),若燕的帆船金飾等,被安排的井然有序,氣派十足,這次的婚姻,父母親為了不讓慧如太寒酸,費了不少心血,也花了不少財力,令慧如感激不盡,慧如再三告訴二老,適可而止,但林老先生卻不以為然。 「什麼話,這是我們林家的面子,我不能讓我的女兒在婆家處處寒酸,抬不起頭來。」慧如曾聽說父親為了要辦慧如的嫁妝,典押了一塊蔗園。天下父母恩,不知何時能回報。 轎車直駛宅院正廳再徒步至後院小洋樓,六位伴娘跟著上來,異口同聲地讚嘆︰ 「哇!真氣派耶!」 「新郎又帥,名符其實的神仙美眷耶!」 「好羨慕噢!」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閒聊之際,新郎與媒人進來告知要去拜祖先,伴娘秀珍陪著去鄭家神明廳拜祖先。拜完祖先,接著去叩拜公公及婆婆,收了一包紅包。回到新娘房,伴娘秀珍揚著紅包示眾地表示︰ 「看起來好厚耶!」在大家注目下,秀珍數了一數驚嘆地說︰ 「哇!見面的紅包就有一千六耶!是我兩年的薪水耶!」 「不愧是阿舍,連紅包也慷慨。」大家羨慕之情露於臉上。 因為台灣的習俗,在地人的晚宴只要新郎出面,新娘不用出面,讓慧如喘一口氣,和伴娘閒聊一陣後,伴娘們去參加宴會,九點多伴娘們紛紛起身告辭,九點半左右,參加婚宴的同學們都紛紛上樓來告辭,若燕也上來緊握著慧如的手︰「慧如,恭喜,祝妳,幸福快樂。」 「謝謝,感謝妳為我做的一切,也祝妳婚姻美滿。」慧如依依不捨地,送走了她們,接著媒人朱夫人進來對慧如說︰ 「慧如樣,福霖阿舍對這一次的婚姻很滿意,家裡可開了三天的流水席,我看『辰雄』也喝得不少,恐怕回房會很晚,妳就自己先換上睡衣好了,還有我拜託『阿桃仔嫂』暫時陪陪妳。明天回娘家,上午十一點我會回來接你們回娘家,今天我就回去了。」 「是的,謝謝朱夫人,今天真辛苦妳了。」慧如回說。 朱夫人走了之後,慧如到書房換下禮服,換上粉紅色的透明新睡衣,披上睡袍出來,感覺無比地舒服。與朱夫人同時進房的阿桃仔嫂放一壺水和一盤椪柑,湊過來,幫忙整理婚紗禮服,自我介紹地說︰ 「我叫做阿桃仔,是少爺小時候的奶母,現在是鄭家管女傭人的,大家都叫我阿桃仔嫂。」 「噢!既然是少爺的奶媽,我應該叫妳奶母才對啊!」 「不用啦!我雖然說是少爺的奶母,但二娘因怕辰雄與她不親,所以一直自己餵奶,而且我還是習慣你叫我阿桃仔嫂。」阿桃仔嫂淺笑著說。 她大約有五十多歲的人了吧!兩鬢已摻白,微胖,給人家印象是精明幹練,屬於厲害的角色,雖是下人,恐怕不是好惹的對象。慧如撿個不關痛癢的話題問︰ 「妳在鄭家很久了吧?」 「是的。二十八歲那年我那夭壽的過身不久,我就帶著大漢後生與三歲的查媒囡仔來鄭家,到現在也有二十多年了。」 她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 「那妳的兒女現在呢?」慧如問。 「大漢的高等科畢業受福霖阿舍牽成在鳳梨會社做工頭。女兒十七歲就嫁到新化鄉下的布店。」 「現在在鄭家工作的人不少囉?」 「對啊,每餐開餐就要男女各一桌咧!」 慧如抬頭一看壁鐘,快十二點了還不見新郎的蹤影,慧如覺得好累,真想躺下來睡覺,但今天是新婚第一夜啊,難道所有新娘初夜都要搞得這麼晚? 阿桃仔嫂看慧如不斷看壁鐘,辯解地說︰ 「少爺平時朋友不少,還有平輩的表兄弟一定都纏著他不放的,少爺好強又能喝,今晚一定喝不少酒。」 「阿桃仔嫂,跟少爺那麼多年,對少爺一定了解不少囉!」慧如試探地問。 「少爺從小就身體很健康,小學讀的是日本仔讀得學校,讀了五年的時候,被罵清國奴,把日本囡仔打得鼻青臉腫才轉到公學校,中學念了長榮。後來考上高等學校的時候,二娘把我調到她身邊,另買來一位心婦仔(養女),少爺出國後才嫁人的。總之,少爺人很聰明但也很豪爽,又有錢,所以你兄我弟很多,不知少奶奶能不能想辦法讓他疏遠一些酒肉朋友?」 慧如覺得阿桃仔嫂外表看起來很精明,但好像沒有什麼心機,壁鐘快一點了,房門碰一聲,看到二哥扶著辰雄進來。 「阿桃仔嫂,辰雄可能醉了,叫他不要好強,他就是要硬拚,看情形不行了,快來扶進去,讓他休息。」 「誰說我醉了,沒有問題,再喝一打我也醉不倒。」辰雄酒言酒語的,但腳步已搖晃不已,把慧如嚇得目瞪口呆,一會兒始和阿桃仔嫂一起去扶住他,全身酒臭味令慧如為之窒息。三人費九牛之力好不容易扶到床邊,辰雄「嘔」一聲把食物都吐出來,沾污在自己全身,床單,地板上,並潑到慧如的睡袍,睡衣上。酒臭酸惡的食物殘渣的臭酸味混合著瀰漫全屋,令慧如欲作嘔吐不已。阿桃仔嫂見狀,迅速提醒慧如: 「三少奶奶,我負責到樓下拿東西,清除污穢物,妳想辦法給少爺換衣服,還有妳先用面盆的水,擦擦少爺的臉,我再拿熱水上來,擦擦少爺的身,讓他好好睡就好了。」 「辰雄這傢伙,真達拉西掰乃,(混蛋傢伙)新婚夜就搞得亂七八糟。真混蛋!唉!」二哥看這狼狽的場面,尷尬的發發牢騷就溜走了。 與阿桃仔嫂二人忍著臭污的環境,處理辰雄一身污物再換上睡衣,再拿著污穢的衣物和自己的新睡衣,帶到樓下的浴室,泡上水,摸摸木桶裡水還有一點溫,順便洗了個澡上樓,已深夜三點多鐘,屋裡依然瀰漫著酒臭酸污味,辰雄已四肢展成大字,有節奏的打著鼾,睡著了。慧如,輕輕的給她蓋上了被子,自己帶了一條毛毯子,走到外面的門外的休閒房的小沙發椅上,輕輕地躺下。委屈的雙淚潸潸流下。難道這就是,父母親所寄望的,同學們所羡望的富豪望族家族少奶奶的新婚夜。 慧如把二人份早餐,端到自己的住處的休閒室茶几上,到房裡看辰雄根本沒有醒過來。慧如慢慢地吃完自己的一份早餐,想到阿桃仔嫂的交代,便到樓下浴室處理昨晚弄髒的衣物,沖了好幾次水,酸臭味還是無法消除,用肥皂揉洗好幾回,才終於把異味消除了。在家時,家事一向都是由母親和大嫂代勞,自己很少做家事,雖然衣物是自己洗,但從未洗過大男人的衣褲,加上昨天一夜未眠,處理完衣物,晒上衣架,已精疲力盡,她提起精神上樓,到房裡輕輕搖醒辰雄。 「辰將,還在睡啊,該起來了,今天是歸寧的日子耶!」 「嗯!現在幾點了?」辰雄還睡眼矇矓地問 「十點三刻了,再不起來就來不及準備啦!」慧如溫柔的催促。 「嗯!我昨天幾點回房的?我的頭怎麼好痛?」辰雄又問。 「你昨天喝醉了,是二哥扶你回來的,你還在房裡,吐的一場糊塗,把全身,地板都搞的亂七八糟,我幫你洗臉擦身,換睡衣,阿桃仔嫂幫我清理污穢物,全屋子都弄得臭氣衝天,你不覺得現在房裡還有酒臭和酸味嗎?」慧如盡量抑制不愉快情緒輕輕的說。 「是嗎?我一點都記不得了。」辰雄說著終於翻身起床,伸個懶腰。慧如忙著打開所有的窗門,窗簾,布幔,讓酒氣消散,心裡覺得莫大的不滿與委屈,認為他對新娘的我,怎麼一句歉意、安慰、慰勉、疼惜的話都沒有?慧如回頭一看,辰雄的視線正在臉盆架上,他問道: 「慧將!架上的臉盆和漱口杯呢?」 「嗯!昨晚幫你擦身,臉盆弄髒了,我把它拿下樓,放到浴室了,要不要我現在去拿上來?」慧如回問。 「當然了。慧將,以後臉盆要放在架子上,裝滿水,隨時可以使用。」辰雄語氣很平和,但教訓架式十足。 慧如只好下樓到浴室取臉盆,並拿鉛桶(水桶)裝滿水提上樓來。但心裡極不舒坦,難道他自己不會下樓到浴室來盥洗?難道所有天下的夫妻都這樣嗎?難道學校裡教育,賢妻良母的典型三從四德,是包括要這樣低聲下氣的伺候丈夫嗎?她也常聽媽媽說,現在的社會是男人的天下,所以每個男人都很「王慢」(橫慢的男人主義),慧如也覺得家裡的爸爸某方面很「王慢」,但父親也常說慰勉,安慰母親的話啊,因為有孩子,父親自己身邊的工作也得自己處理啊?雖然覺得滿腹委屈,慧如還是乖乖的把洗臉盆放妥注滿水,再用熱水瓶的水調和成溫水,辰雄終於說出珍惜的一句: 「阿里加倒」(謝謝)」 慧如又忙著為辰雄準備中午要赴宴的西裝,襯衫、手帕、襪子、鞋子,因為第一次準備這些東西,難免倉惶失措,手忙腳亂的。 辰雄已盥洗完畢,面帶微笑的看慧如那緊張勁兒,輕輕把慧如拉到自己的懷裡說: 「不用緊張,慢慢就習慣了。」說著輕輕的吻了吻慧如的嘴。 慧如滿腹牢騷,一霎那雲消霧散了。 中午鄭家的長輩,大哥、二哥,大姑,小姑們共乘四部自家用車到達林家,娘家已在前院後院擺滿三十餘桌,等待鄭家的到來。宴席間,親朋好友莫不讚揚一對新人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宴畢,根據台南的習俗,新婚夫妻是不能在娘家待到晚上的,只好讓一對新人帶著一對小雞(帶路雞,帶給新人起家興業吉兆)和一般禮俗禮物回家。回到鄭家,遠路來的親朋好友繼續流水席,還沒有回到新房,一群年青人就圍過來,辰雄說是住台北的高等學校的死黨同學,叫慧如先回房他來對付。 這一應付又是到晚上十一點還不見人影,慧如燙完辰雄新婚夜弄髒的襯衫、西褲、內衣褲,手帕和自己的睡衣袍等,因為在家很少做家事,覺得腰痛背酸,備感辛苦,把衣服收妥後。在床上躺下來,心想暫時躺一下就起來,不料身心疲憊的她,立即沉睡下去。 「怎麼睡得像死豬。怎麼還不醒過來?」 慧如被一陣粗魯的謾罵聲吵醒,接著一股臭酒味塞住自己的嘴唇,為了防止想嘔吐的念頭,只好憋住氣,以矇矓的睡眼,瞄了掛鐘,已快半夜一點半: 「把嘴張開啊?什麼都不懂。」 接著她被粗魯的撕下睡衣鈕扣,被一隻手按著肩膀,一隻手摸索著胸部,這一會慧如完全醒過來了。房間的燈全亮著。 「辰將,把燈關滅,留下小燈好嗎?」 「燈亮才看得清楚啊!關什麼燈啊!」慧如欲哭無淚,無奈她的全身被壓在床上,動彈不得,他愈撫摸,她全身愈緊張堅硬的像砧上的魚一般地任他擺佈。 「放輕鬆一點嘛?又不是要吃妳。」辰雄卑夷的口氣說,突然一陣錐心的剌痛,碰著下身像撕烈般的痛楚,使慧如叫著: 「痛!」 「女人第一次痛是應該的,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第二次以後妳就會痛快的叫爹叫娘噢!」 不久他離開了她,用左手摸摸她的下體說: 「處女沒有技巧,但感覺畢竟不一樣,不錯不錯!」說完一會兒翻個身,背向慧如,不到十分鐘,已輕輕的打起鼾聲了。 慧如忍著下身的鈍痛,輕巧地下床,關掉大燈,下樓到浴室,伸手進浴桶,覺得水還很熱,她決定進去再泡一次澡,希望能除去身上的酒臭味,在浴桶裡,慧如心緒極為複雜,難道天下的女人出嫁一定要體驗這一些嗎?出嫁那天她叩拜父母時,母親一再叮寧,「慧將妳今天出嫁就是鄭家人了,到了鄭家記得要儘快習慣鄭家的家風,上要聽公婆長輩的教導,好好伺候丈夫,做個三從四德賢妻良母。」原來女人的一生,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下,以男人的需要,被教育成像哈吧狗般的溫純,成為男人的附屬品。難道自己的想法錯了嗎?還有人人都說新婚是甜蜜的,而自己今後要依靠的男人。自己要如何地伺候他,讓他滿意?能被愛,但自己愛他嗎?她覺得兩人之間似乎缺乏一份默契,他少了一份溫柔、體貼,疼惜。她洗完澡,上樓,靠在他的身傍躺下來,又是久久未能成眠。 為了配合辰雄的夏休(暑假),新婚旅行,安排在婚後第三天,當天上午十點夫妻倆搭汽車(火車)遊日月潭,三天二夜的短期旅行。 這一天,鄭家的自用車送他們到火車站,趕上午十點四十分的北上火車。他們坐定後,辰雄以右手環抱慧如肩膀說: 「終於讓我們單獨相處了。妳今天看起來好美耶。」 「嗯!謝謝。」 「對了,我今天要大略介紹我們的家庭,讓妳了解家族成員的關係,今後要靠妳的智慧去和各家族做公共關係,才不會被孤立或樹敵。」辰雄鄭重其事的說。 「有這麼嚴重嗎?那我得做筆記囉!」慧如忙於從皮包取出萬年筆和小筆記本。辰雄開始娓娓道來! 辰雄的父親福霖,一共娶了三個太太,原配鄭吳氏秋月,和父親差二歲,我們稱呼她大娘,她是田町有名的三星布莊的大女兒。她生了二男二女,長男鄭辰國早已成家,娶了一位地主的女兒,結婚時還陪嫁了一個心婦仔(養女),叫阿琴仔的,不料繼續生了五個女兒卻生不出男孩。夫妻急得不得了,聽說大哥在外面包養了一個女人,鄭家有個不明文的家規,兒子輩要娶細姨可以,但要生了男孫始可娶進門。 「唉!大哥要娶細姨,難道大嫂不抗議,她的娘家也沒有異議?」 「唉!現在的社會,做媳婦的沒有生男孫,算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大嫂只嘆自己肚子不爭氣,她敢吭氣啊!」辰雄不以為然的說。 「這是什麼年代啊?還有這種思想。」慧如對一些重男輕女的風俗不滿,反駁說。 「好了,我現在是在介紹我的家庭與家規,既然妳已嫁入我家門,也要了解,尊重我家的家規。」慧如為之語塞,但不服氣的情緒充滿腦袋,辰雄似乎未察覺她的感覺,繼續說下去, 「大娘的長女鄭玉蓮,是台南和敬家政女學校畢業的,精明能幹,三十多歲了還未出嫁,現在掌理鄭家的財務開支,老爸也信任她,她人很多疑,心胸狹窄,妳和她相處要小心。二哥鄭辰輝是讀農專的,目前管魚塭,娶的太太也是唸家職的,生有二男三女,還算婚姻美滿。」 「辰將我問您,假若我將來未生男孩,你會不會娶細姨?」慧如故作憂心忡忡地問。 「嗯,這個麼,還得看看妳能不能使我心滿意足囉!」辰雄,故作神秘,促狹一笑的說! 「你好壞喔!」她睨視他,做打他狀,嗔聲叫著,他愉悅地移下放在肩膀的手,偷襲她的胸部。但他把話拉回現實,繼續介紹,大娘的次女叫鄭玉芬,嫁給新化的醫生。以上是屬於大房的家族,他們都住在大宅的左廂。 辰雄是屬於二房家族,二娘鄭郭氏瓊美,原來是福霖老爺經營的鳳梨會社助理會計兼打字員,但她是人家的童養媳婦,因原決定配婚的男人唸高等學校而與別的女孩子結婚,她的養母準備把她賣出去,被老爺聽到了,就收她為細姨,二娘生了二男一女。辰雄是鄭家的三男,二房的長男,因為大房的子女不知怎麼的不大會唸書,學歷都不高,而他和弟弟成績都比較好,他的弟弟現在也是唸台南高工。妹妹玉琴也嫁給了嘉義的木材商。先生也是唸台南高工畢業的。二娘剛嫁過來的時候,受盡大房大娘的欺負,每天伺候大娘,受大娘百般侮辱虐待,謾罵,甚至挨打也不敢反抗,一直到生下辰雄,在鄭家的地位始穩定下來,尤其辰雄,從小就身體魁梧,很會保護母親,母親一受委屈,他就會向父親告狀,之後,大娘一家便稍為收歛了。 小學時,父親原來讓他唸日本人唸的花園小學,但五年級的時候,日本人罵他是「清國奴」,他便把日本仔打得鼻青臉腫,被退學才改讀公學校,後考上台南長榮中學,上高等學校,又去唸日本早稻田大學。因為他是鄭家唯一的大學生,所以老爺最寵他。他得意地說。 「大學的功課很難嗎?生活緊張嗎?」慧如一邊剝橘子餵他,一邊好奇的問。 「早稻田是私立學校。我一入學就參加了他們的籃球隊,因為我的身體魁梧,在台灣就是籃球名將,所以在學校很出風頭。學校裡的功課很輕鬆。」辰雄得意的說。 「那下課後呢?你住校舍嗎?」 「住校舍?哈!那是書呆子住的地方。我是和一位台北去的「彭國雄」合租下宿在學校附近。下課後的生活?我說實話妳不要嚇到,我下課後,不是喝酒就是玩女人。」說完辰雄爽朗笑著,慧如目瞪口呆地不知所措。那簡直是典型的紈褲子弟嗎?她想。 「不用怕。你要先了解日本社會,日本的社會,階級觀念很重,例如在會社,職員對課長必需必恭必敬,所以所有的日本上班族壓力很大,還有想早升官,需要巴結上司或拉攏部屬,都靠下班後上「居酒屋」喝酒,假若有準時下班回家的上班族,他的前途必定有限,日本太太們也不希望這樣的丈夫。」辰雄解釋說。他又說: 「在日本到處都是『居酒屋』,所有的日本人都喜歡酒,『居酒屋』的菜餚很簡單,我是學商的,當然現在就學好酒量囉。」慧如想起新婚夜和昨天的一切,心有餘悸的想慘啦!難道今後自己要一輩子伺候這個酒鬼嗎? 「難道你們都不怕喝壞了身體嗎?」慧如嚅嚅的問。 「憑我這塊料子,我的酒量是有名的。我很少喝醉,新婚那晚是例外。」辰雄對新婚夜喝醉的事尷尬的解釋著。 「噢!好堂皇的理由。那玩女人也是學習的課程之一嗎?」慧如不悅的問。 「那倒不是,你要知道和我合租下宿(宿舍)的彭國雄是台北一家茶葉輸出的洋行商的小開,我們兩個的資金都很豐富,老爹每月匯我二○○元左右生活費綽綽有餘,所以…」辰雄故做神秘詭異的笑。 「也不怕染上不治之病。」 「這一點不用擔心,日本遊廓(妓女院)的女人,每一個月都要接受衛生單位檢查的。」 慧如忽然感覺辰雄,公開在新娘面前談論玩女人的心態,難道他不覺得那是對她的一種侮辱。她愈來愈擔憂自己的將來。 這時車裡放送汽車(火車)已到達台中站的消息。二人暫時結束這一段不愉快的話題。 下車後,他們在驛(火車站)的餐廳用了定食,又去台中公園逛了一下,照了一下寫真(照相),到日月潭已快四點,在日月潭最大的日月潭旅館,卸下行李,又匆匆走下山來欣賞湖光山色,時值黃昏,他們繞著湖邊,欣賞旖旎迷人的山水,層次分明的夕陽湖景變化,又到湖邊的幾家土產店逛逛,店裡的店員也好奇的看著他們,竊竊私語。 「好一對俊男美女,大概是來新婚旅行的。」 辰雄得意地拉緊她,歡笑不已。慧如在一家土產店看中一件木彫的老公婆木偶,買下來,辰雄說: 「妳還脫不了少女情懷?喜歡這些東西?」 「你不覺得,那是白頭偕老的象徵嗎?」慧如說。 「嗯,言之有理。」辰雄展顏回笑說。 二人回到旅館房間,已是晚上七點,旅館的女中(服務員)尾隨而來,催促晚餐問題,二人決定在房間內用餐,不久房內的矮几上擺滿菜餚。 「哇!怎麼多菜,怎麼吃得完?」慧如驚訝地說。 「這叫做懷石料理,放心,日本料理都是碗盤大,菜餚只一點點。何況我們晚上還有勞動功課要做。」 辰雄語帶雙含意,在側的女中也抿唇微笑,慧如更羞怯的抬不起頭。辰雄讓女中退下,辰雄又說: 「喂!以後丈夫在喝酒的時候倒酒是太太的工作,我先教妳怎麼倒,妳看,倒啤酒,手放在下面,徐徐地倒,來妳也喝一杯,自己學著倒倒看。」 「可是我沒有喝過酒耶!」慧如淺笑地說 「唉!妳嫁的是酒豪,妳要學喝,將來才能陪我喝啊!」 慧如學著倒酒,只倒一些就泡沫四溢。 「不對,要慢慢的倒,才不會盡倒泡沫。沒有關係,再試二三次就會了。」 「嗨!」慧如柔順地回說。 吃飯前辰雄不斷地談些含意雙關的黃色笑話逗弄慧如,看慧如含羞帶笑狀,得意極了。 用完餐,各自去男女公共浴室,對慧如來說這又是第一次體驗,浴室裡已有三、四位中年婦人在水龍頭旁,一邊洗,一邊聊天,慧如,進去躲在牆角的水龍頭前,埋頭洗,那一邊婦女旁若無人,大談各人丈夫的是非,馭夫之道。 慧如洗完澡回房間,辰雄已無聊地躺在飯店女中給他們舖妥的布團中(被褥),他示意彗如到他身邊,等她躺妥,他從布團下抽出一本線裝書,慧如打開一看是一本手畫的日本古代春宮畫,不到五○頁的畫冊,盡是各式各樣的交媾姿態。他雙眼瀏覽她看書的表情,一邊右手已順手解她和式寢卷(睡衣)的腰帶,在她的敏感部位撫弄起來,說: 「這是日本遊廊的女郎給我的,我們去試書中的各種姿態,她都會,得心應手,讓客人盡興消魂。」他說。 「你真是的,還沒有出社會就酒色雙全。」她取笑的說。 「沒辦法,我命定將來一定要在商界混,不可能當領薪階級,要在商界混,涉入酒色是難免的。妳嫁的是商人妻,要有商人妻的包容和風度。」辰雄一邊辯解,一面撥弄她的敏銳部位,並把嘴吸乳部,令她感到無可言狀的酥癢,瞬間她感覺,他們完全融合為一體了,也體驗到成為女人的喜悅,與滿足感。 「痛快嗎?」他輕柔地問,她輕輕地點頭。 「妳可以盡情地叫啊?」她輕輕地搖頭,表示說,「哈唯咖洗伊哇!(那太難為情啊!)」 他滿意地,更努力地使他們的激情達到最高點。 第二天,她問他: 「你愛我嗎?」 「當然愛妳啊,要不然我為什麼這麼急著娶妳進門。」讓她感到好窩心。 他們預定在日月潭住二夜。白天他們下山去遊湖,他租了小遊艇,辰雄的划船技術也很熟練。 「看來,你的運動神經一定很發達。」慧如終於找了他優點,讚美他。 「當然,除了野球,網球,遊泳,乒乓球,我都很在行哩!」辰雄得意滿滿。自誇的露出燦然笑容說。划完船,他們又去看山地村,看山地人跳舞,夕陽西斜才盡興地回旅館。 夜晚慧如很自然地浴後依偎在他身旁,他退下她衣帶,內褲後卻說: 「今晚,該換妳撫摸我,讓我歡愉吧!來,吻我,學我昨天給你做的一切照做啊!」 慧如驚異的愣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嘴唇湊過去,把手從腋下部慢慢移下腰部,依樣葫蘆地吸弄他的乳部。 他又急促地催她把嘴移到下體,他的它已聳立如早露的蘆筍。他一邊把手撫弄著她敏感部位,又催促她: 「吸吮啊!」這一回她震住了,愣了片刻後從他身上下來,正坐在布團上,低著頭,說: 「嘶咪麼先,我實在做不到,請給我時日適應吧,今夜就饒我好嗎?」 「什麼?妳做不到?沒有關係,可是妳要知道,一個無法使丈夫滿足的妻子就無權管丈夫另覓滿足的行為啊!」他立刻說變臉就變臉,立刻站起來,整整寢卷(睡衣),拉開障子門(日本式紙門)出去,留下啞然不知所措的她。他生氣啦,他這麼任性,他怎麼能把她和遊廊的妓女相比?一向有潔廦的她,而且素來純潔自愛的她,怎麼能馬上接受那一種事呢?他為何不能體諒她?一種無可言諭的委屈感,佔滿腦海,雙淚落下。 盛暑的酷熱,陣陣湧上全身,慧如披上浴衣再赴浴室慢慢沖淨全身,回房後,腦子裡一直無法平靜,想,結婚之路,這麼崎嶇,還要磨練多少事情哪! 不知經過多少時,慧如已昏昏正要入睡時,突然障子門(日本的隔間門)猛烈的推開,慧如驚醒一看是辰雄,好像有一點醉狀,慧如挪開床位,還是委屈求全地怯怯的問。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啊,當然,我出去喝了一瓶清酒,轉了一趟,這裡的女人,每一個都像老母雞,我幹麼放著嫩雞不幹,找那些醜老太婆,所以回來啦!」他說著臉無表情地揭開被子,粗魯地像強暴犯般地,侵辱慧如的下體,她感到下身被撕烈般的痛楚,他解決了自身的性慾,離開她的身,背著她,躺下。第二天,他好像忘了似的恢復正常。 新婚旅行結束回到鄭家,慧如恢復小心翼翼的,每天提面盆水,為他洗衣,燙衣,擦皮鞋,結領帶,服伺他和公公去鳳梨會社見習,然後再和阿桃嫂到附近的菜市場買一些花材回來插花,整理房間。還要準備一、二道辰雄喜愛的日本菜的料理,好在慧如在上班期間學了一段日本料理的烹飪課。 辰雄還算是個學生,但朋友還不少,一些高等學校,台南高中的同學們,還有商界的第二代,他二、三天就帶一批朋友回家,慧如就急速地做些菜餚、備酒。讓他們盡興,酒醉飯飽。當然他們莫不羨慕他娶到賢慧、能幹,又美麗的嬌娘,讓辰雄又高興又得意的飄飄然。但誰知道,他那二、三天就來一次的即興酒宴卻令不善勞動的慧如,每次都腰痛的直不起身來。 一個月新婚很快就過去了,有一天晚餐時,辰雄鄭重地告訴慧如: 「原來奧多桑是有意讓妳這一次和我一起去日本的,但考慮到,各校二年級後功課比較緊,我們一起去,還要忙著找房子,妳到日本,人地生疏,我還要照顧妳,不大妥當。」他接著不讓慧如插話,繼續說: 「奧多桑的意思是說,我先回去日本,先安定學業,半年後再找好房子安置好,再接妳去,妳也乘這個期間,習慣習慣家裡的家風,和家族們多接觸,安定做鄭家媳婦的地位。」 「辰雄,我覺得我到日本絕不會給你添麻煩,找房子,佈置家庭我可以一個人解決,至於家風與家族們的接觸,回來再做也不遲啊!我可以不可以去和奧多桑直接談談?」慧如壓抑絕望的情緒,想挽救情況,急躁地說。 「不行,奧多桑的話一向是一言九鼎,妳才過門就想去和奧多桑頂撞,妳想不想在鄭家待下去?」 「我不會和奧多桑頂撞,只是好好和他老人家商量!」 慧如心想奧多桑平時對她不錯,她有信心不至於因此而會影響對自己的印象。於是她堅決的說。 「不可以,妳要聽話,而且我的船票已買好了,大後天下午就要從基隆港出發了。」辰雄有一點慌亂地阻止慧如的意見。 慧如恍然大悟了,這根本不是什麼奧多桑的意見,以他性好漁色的個性,在東京一定有複雜詭密,與女人的糾葛要解決,豈能接自己去?假若如此,自己再堅持也枉然。慧如頓時沈默下來。辰雄見彗如情緒穩定了,過來輕搭她的肩膀說: 「六個月很快就到了,我也捨不得離開妳啊。妳這麼標緻又高雅的氣質,我也恨不得馬上帶妳去炫燿顯耀啊!」 慧如默默不語,表示她的不滿。 X X X 辰雄不在的日子,慧如日子反而過得輕鬆,不用每天燙衣服,擦皮鞋,為他張羅喜歡的佳餚,應付即興宴客,每天跟著阿桃嫂仔去買些花材,給她自己房裡插一盆花,也給婆婆房裡插一盆。吃飯的時候,盡量到大廳和女眷,姪女們一起用餐,很快就和她們打成一片,說笑話,說故事。也有充分優閒的時間看自己喜愛的書,下午午睡後彈一段鋼琴自娛。好像回復了未婚的日子,只是已體驗了性經驗的身體,到夜深人靜時,必需抑制,慾火焚身的生理狀態。 慧如自問,自己已愛上他了嗎?和他在個性、興趣上好像沒有交集,他方臉,粗眉,一雙細長而下斜的單眼,不知聽誰說那是獵豔好色之相,鼻翼豐厚,厚肉而大的嘴,身材魁梧,外表是很討喜的典型,只是他那任性,性好漁色的個性,喜怒無常的脾氣也令人受不了。憑良心他決不是她所愛的典型,但已嫁了,自己已無選擇的餘地了,只好想辦法迎合他或影響他了。不料,婚姻這條路原來這麼崎嶇不平。 對鄭家家族的公共關係方面,慧如也非常用心,她三不五時做些精緻佳餚,或點心,送去給公婆或大娘做為私房菜,對大姑,她就織些圍巾贈送她,在表面上鄭家的長輩,應該對她印象不會錯才對,公公沒有想像中威嚴不好親近,尤其公婆常關心她和她閒話家常。婆婆也偶然要她幫忙到林DEPART選布料,順便在外面吃些沙卡里巴的點心。利用吃點心的時間,順便灌輸彗如一些觀念。 「做為大戶人家的家眷,外表很鮮亮,人人都覺得好命,但實際上都比一般家庭勞心好幾倍,尤其像我們鄭家,是商家,涉入酒色世界是免不了的,像妳們歐多桑,假若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無法活下去噢!」 慧如不確定,她是在暗示她些什麼或單純的向她訴苦?只好不關痛養地回她,說: 「我看,歐多桑,平時對歐卡仔桑很體貼啊!」 「那是辰雄回來,妳剛過門,做給你們看的。自從那狐狸精過門,他整天都被她死纏活賴,他也樂得整天和她黏在一起,那個女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妳是我的媳婦,以後不必和她來往。」 婆婆恨怨交集,咬牙切齒地說。 「婆婆是說三娘!」慧如問。 「當然是她還有誰。」 慧如開始接觸到大家庭裡女眷們的明爭暗鬥了。 慧如一直保持三天寫一封信給辰雄,但辰雄總去三封始回一封簡單明瞭的大字報式的信。有時索興畫個漫畫交差。文中有時候只劃了一只大嘴,「我也想妳」四個字,偷工減料得令人啼笑皆非。 有一次慧如燉了一鍋蓮子湯送到公公婆婆房裡,公公正在房裡,關心地問話家常之外,突然提起說: 「慧將!六個月後辰雄敢不接妳去日本,我就斷他的學費。」 慧如只好含笑回公公: 「謝謝公公關心。」回房後,慧如淚水如雨,傷心欲絕,她雖感謝公公的關心與支持,但怨恨自己料想沒有錯,原來不讓自己去日本的竟然是辰雄。辰雄啊辰雄,原來你說「你愛我」只是一句虛心假意,應付我的謊話。 慧如不如意的婚姻,如今無處訴說,娘家為自己費了那麼多財力與心力,怎麼可以說出真相,讓兩老傷心。若燕人在台北,上週曾去與她相聚了一晚,後來她又寫信來告訴她,正沉醉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悅中,她怎麼好告訴她自己的傷心處境,影響她的胎教。她只好每天以彈鋼琴,來舒解自己憂鬱的心緒。 有一天慧如專注精神在彈鋼琴,忽然覺得有人影,回頭一看是,三娘的大女兒朝美,探頭露著靦腆的笑容: 「妳叫做『朝美』對罷,進來啊!」慧如親切地招呼著。她是姪輩們第一個來慧如房的女孩子,她有張鵝蛋臉。眼細長,小嘴,略胖,整個模樣看起來,很討人歡喜。 「大嫂的鋼琴彈得好好噢,好羨慕耶!」朝美輕輕的進來說。大概是才下課,身上還穿著台南二高女的深藍領水兵制服。 「妳也會彈嗎?」慧如問。 「國校三年時曾學過一年半,後來為了考女校,暫停下來,最近想再學,老師已經回日本了。」朝美回說。 「要不要彈彈看?」慧如問。 「我恐怕都快要忘光了。」 「不會的,我這裡也有中級的練習課本,妳要不要試試看。」 慧如到放音樂課本的廚櫃裡,抽出一本中級練習本給朝美,朝美很開心試彈一段「春之圓舞曲」,大概很久沒練習了,彈的並不熟練。 「還不錯嘛,有興趣的話,妳下課過來複習幾遍就會進步了。」慧如安慰她說。 「大嫂,我真的可以每天來練習嗎?」朝美很高興的問。 「當然,歡迎妳來!」慧如表示。朝美一直玩到吃晚餐時間才回去。 之後幾乎每天都來報到練琴。約莫一星期後朝美的母親,三娘淑紅女士攜著一盒禮盒來拜訪慧如。慧如曾聽辰雄說,三娘的娘家原來也是中富的木材商家,父親有一妻一妾,淑紅是小妾所生,在淑紅唸長榮高女三年級時,父親因投資本行外的煤礦業失敗,負了巨額的債務而自殺,大太太為了保留唯一一家人要住的房子,而逼迫淑紅犧牲,求公公娶淑紅為妾,接受二萬元的聘金解決債務,始挽回唯一剩下的住家。 淑紅娘不愧是受過高女教育,長相嬌美,氣質高雅,談吐不俗。 「慧將!聽朝美說最近常到妳這裡來打擾,我今晚特別來謝妳。同時想拜託妳當朝美的老師。」淑紅娘說。 「當老師不敢當,不過我可以介紹一位曾教過我的牧師娘,她是德國人,教得不錯。」 「那太好了,妳幫我寫封介紹信,我先去見見她。」 「好的。」 之後淑紅娘又發現慧如也愛好文學,兩人不知不覺聊得很開心。其實她們之間只差十一歲,比和婆婆瓊美相處,話題豐富多了。之後淑紅娘常帶書和慧如互相交換,有時也送來,朋友送給她的珍貴食品,小禮物等,兩人一聊,常常忘了時間,也給慧如解了不少鬱悶的日子,唯慧如憂心的是,婆婆曾提醒她不得和淑紅娘來往的一件事,也不知如何向淑紅娘啟齒。淑紅娘曾數次約她一起出去逛街,或吃飯,她都為了尋找推辭的理由而煩惱。 鄭家庭院的樹木,由綠轉黃落葉遍地,阿旺、阿山二位伯伯開始忙於掃地整枝處理樹木,前庭院的菊花開始吐露嬌美的黃色花朵了。南台灣的秋天很短,才穿不到幾天長袖、毛衣,新年就到了。台灣人不大習慣新曆年過的活動,但鄭家因與日本人做生意,與日本人的來往較多,這時候帳房,大姑們都忙於歲暮的禮品,也會收到不少日本人的回禮。日本人的禮品,包裝精緻內容貧乏,例如好幾層精美的包裝紙下,禮品僅是一條手帕或扇子。所謂義重禮輕吧。其中曾有人送了一瓶日本製的梅子,慧如把它泡成梅子湯,放一些糖,一嚐即迷上了。 這一段期間慧如常覺得食慾不振,每次三餐到大飯廳吃飯,味如嚼臘,而且愈來愈嚴重,後來只要聞到腥味就想作嘔,每天連和阿桃仔嫂去菜市場的習慣也沒有辦法去了,飯廳都不去了,每天躲在房裡,從飯廳裡添一點白飯,中間塞一個梅子做飯團果腹,還是嘔吐不止。她想到也許自己已懷孕了,但該怎麼辦卻毫無概念。淑紅娘來訪說確定是懷孕初期的噁咀,要介紹她去一家婦產科診所看診,慧如顧忌婆婆不諒解,以男大夫為由拒絕了,之後她即常常帶來慧如愛吃的紫菜,海苔片,梅子,也會叫她女兒送酸菜麵湯給她做晚餐,婆婆後來看她好幾天沒有去飯廳吃飯,又聽阿桃嫂仔說,下午就親自來看慧如,看情況喜悅滿臉地說: 「是在害喜沒有錯啦!自己也不會講,等一會兒快去看我們鄭家的婦科診所林月琴先生是女姓的先生 ,人也很親切。」婆婆說。又坐立不安的說,叫慧如準備一下,自己回去換件衣服就回來帶她去診所,又想到似的說,應該去告訴公公一聲。 慧如懷孕確定已有三個多月,婆婆幾乎每天下午都來慧如的房間陪她,一會兒叮嚀她不得提重,不得把手提高了,房裡不可釘東西了,一會兒帶來鹹酸甜,酸菜鴨湯啦,但她們的話題僅限於家常。反而浪費慧如聽音樂,彈琴的時間。 一星期後,慧如向婆婆請假,回娘家告知他們懷孕之事,婆婆答應了,並鄭重其事叫阿木仔司機開車送她一程,慧如感激婆婆對她的疼惜,但這麼一來,慧如反而失卻了自由,不便在娘家多待些時間外,本來想借機找淑紅娘一起去逛街的計劃也作罷了。父母親得知慧如已有孕,也高興萬分,而且告訴她,姐姐雅琴也在明年三月要生第三胎,她會回娘家做月子,叫慧如請求婆婆能不能讓她回娘家做月子。慧如回家後也請求婆婆並轉達母親意思。但婆婆堅持著說: 「我們家裡,佣人多,到時隨便調配人也方便,親家母的年紀也不小了,不用讓她老人家太勞累了。」 慧如覺得婆婆說得有理,就決定留在婆家生產。 過了五個月,害喜的毛病,慢慢消失了,胃口也漸漸好起來,婆婆開始燉些安胎藥,十三味等來給慧如補身,慧如自己也開始托人買些日本有關胎兒與生育方面書籍,注意胎兒與自身的健康。胎兒滿六月時辰雄回了一封信夾在公公婆婆的信裡,這一封不像以往寫大字報,正經八百的關心慧如與胎兒的健康,最後始提起有關慧如接到日本的問題,既然她已有孕了,考慮到要到日本要坐三天船(順利的話)勞頓不安,對有孕的人,安全堪慮,且做月子在人地生疏的地方,日本人與台灣人做月子的習慣也不同,實在不放心,希望慧如就留在家裡待產,產後再等一年他就回家了,請慧如體諒為是云云。 他信寫的推托理由充足,慧如心裡感到十二萬分的失望,但在公婆面前,也無話可說,只能免為其難的回答公婆: 「辰將說得也有理,只有這樣了。」 回房後,雖然辰雄說得理由充足,卻感到一股被欺騙的感覺。莫明言狀的失落感空虛感傳遍全身。 一九三九年初夏,慧如順利生產了男嬰,母子平安,公婆高興的整天笑哈哈的合不攏嘴。慧如的月子也在婆婆的安排下做中國式坐月子法,每天吃五餐,藥補,麻油雞酒。又不能吃生菜水果,讓她有一點吃不消,最令慧如受不了的是初夏的南台灣,已暑氣迫人,婆婆卻堅持她要穿長袖子,並關密窗戶,吃完藥膳後已滿身大汗,一週後又強迫她束腰,更令她吃不消。婆婆說,她只要忍耐這一個月,一來防範月內風,二來晚年才不會腰酸背痛。慧如向她解釋。 「阿娘仔,月內風是所謂產褥熱,是產婆生產時剪刀沒有消毒,感染細菌才會發生產褥熱,和吹風沒有關係啦!」但慧如怎麼解釋婆婆都聽不進去,反而不悅地說: 「妳們年輕人懂什麼?不知好歹,妳去問別的媳婦有沒有這麼好命。妳若嫁到普通人家,生產不到三天,就要自己起來洗尿布啦!」 為了不傷害婆媳之間的感情,慧如只好閉嘴。自從慧如生產。婆婆白天幾乎都待在慧如房裡,和慧如要臨盆就顧來的奶母一起幫著照顧嬰兒,因為慧如的奶水足,決定讓她自己餵奶,才滿月時辭退了奶母,改買一個養女,叫做阿月仔的來幫忙照顧嬰兒,阿月仔才十五歲人很聰明乖巧又能幹,學校只唸四年級,慧如想,等嬰兒滿週歲後,應該讓她回學校繼續唸到公學校畢業才對。生產後,婆婆立即通知辰雄。辰雄也打電報回來為孩子取日本名字「裕一」,公公為嬰兒取中國名「信宗」。 慧如母親也帶一批月子補品,嬰兒用品,金飾等來訪問慧如,這是娘家的禮數。婆婆欣然接受,同時看慧如被照顧得無微不至,覺得慧如嫁到好婆家,也就高高興興的回去了。 信宗在婆婆、公公、佣人們你寵我愛中順利地成長,婆婆常每晨等不及慧如餵完奶就趕緊抱在懷裡,愛惜不已。 「阿娘仔,人家都說初入門新娘,月內嬰仔,不能太寵他,讓他自己睡習慣,晚上才不會鬧哪!」慧如憂心的說。 果然在月子裡,一到晚上就鬧整夜,害得每天晚上都要慧如和阿月仔輪流抱孩子過夜,另一點是婆婆的養育觀念和慧如相反,而也令慧如困擾不已。例如慧如是照日本什誌的規矩,穿衣方面較單薄,而婆婆一看即一邊罵慧如一面加衣,常常把孩子悶得滿身大汗,生痱子,在鄭家長輩之命難違,令慧如心痛不已。信宗二個月後,晚上不用吸奶了,婆婆有時候就抱信宗回去陪她老人家睡,她說讓慧如有機會好好睡,也許婆婆是好意的,但慧如總覺得,自己的母愛權利被剝奪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