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物語



  



 第四章 情傷

 

 船津離開的日子,慧如像失了魂似的,食不知味,每晚不成眠。白天恍恍忽忽,上班時常寫錯字,結帳時也常常出錯,這是從未發生的現象。
 「慧子桑,有什麼心事嗎?怎麼最近常出錯?」龜田課長不解地問。
 「斯密馬先(對不起),沒有什麼事。」慧如低著頭,勉強提起精神打算盤。謝天謝地,大家並沒有發現她的失神狀態和船津有關。
 在家裡,最先發覺的是母親麗卿。
 「慧將,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嗎?怎麼每餐吃的那麼少,在房裡常一個人發呆。也沒有看妳彈琴或聽音樂。」
 「沒有事啦,是歐卡仔桑多疑了。只是事務所裡那些日本人,有的講話太囂張,覺得不愉快罷了。」慧如找藉口的說
 「是這樣嗎?」母親麗卿感到這邏輯有一點莫明其妙,但慧如不說也無可奈何。
 慧如自己也驚訝,不過才數日的苦候,就讓自己神魂顛倒,她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愛船津,過去與他在一起時,以為自己很被動,沒想到自己對他的愛,竟這麼強烈。
 與船津分別的第一個土曜日,快下班時,若燕突然來電話,告訴慧如有電報,慧如下班即急忙地往若燕家跑。若燕帶把她待到自己房間,心急地問:
 「慧將,妳怎麼瘦成這樣子?」
 「沒有啊!」慧如摸著自己的雙頰說。
 「還說沒有,妳看妳自己。」若燕把她帶到鏡子前。
 「有嗎?我自己怎麼看不出來?」慧如說。
 「我的天啊,我的小姐,這樣不行的,妳們也許還有一段仗要打,妳要有心理準備,堅強一點,諾,電報。」若燕把電報交給慧如。
 「已平安到達了,請放心。」慧如看了半天說:
 「電報怎麼這麼晚才到。」
 「我的小姐,他的富士丸是五百噸重的商船,開往神戶,大約須要三天半,從 港口再到汽車驛(火車站),搭乘開往大阪的汽車(火車),到家恐怕要金曜日晚上了,今天能接到電報,已經算快了。」若燕解釋道。
 「堅強一點吧!前途還遙遠呢!」
 經過若燕的開導,慧如那股憂悶似乎有一點冷卻下來。

 月曜日上班時,發現台南街頭突然出現不少穿黃卡其色,呢絨制服的皇軍。他們個個穿戴整齊,尤其是軍官,腳穿長統皮鞋,腰上佩帶長刀,帥氣十足威風懍懍,腳上綁腳絆(日本兵都用一種綁布扎緊在腳上)穿咖啡色皮鞋的士兵,也顯得精神十足。聽說他們的軍律很嚴,階級的分別也非常嚴格,例如士兵在任何地方見到軍官都要立正敬禮,若有些士兵怕麻煩,故意避開被發覺,無論在街頭或何處都會挨打,不得還手,還要立正道謝軍官的教訓。有一次慧如上班時,在街上碰到這樣的情形,看得她目瞪口呆,很同情那位士兵而儘速離開現場。到事務所提及此事,會計課的大倉桑,人事係的內島桑解釋說:
 「日本皇軍的軍律就是這麼嚴格,因此所到之處都受到尊敬。」

 船津回日本後的第十三天,水曜日,若燕通知慧如信到了。三大頁的信,第一張,寫著對她的相思之苦,並告訴她,當他回到家時,二哥的喪事已辦完了,但二哥主持的被服廠,失去了負責人,全家人與員工都顯得倉皇失措,父親受此打擊,突然中風,臥床不起,他被迫向銀行辭職,繼承被服廠的工作,每天開著小貨車拜訪顧客。至於他們的問題,沒有料到他母親根本不了解台灣,要讓她老人家點頭,恐怕還需一段時間溝通。慧如無力地把信交給若燕,若燕讀完後表示:
 「這沒有什麼嘛!我們不是早就料想到了,也叫妳要有心理準備的嗎?」
 「接下來,我該怎麼辦?」慧如問。
 「很簡單,趕快寫一封信表明妳的意志,然後鼓勵他。」
 慧如回家後就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信,寄過去。
 船津大約每週來一封信,寫了幾封,發現沒有收到彗如的回信後,始換了地址。地址的主人是他高等學校的同學,歐平忠治,他幫船津轉信。令人洩氣的是,船津繼承的家業已經慢慢穩定上軌道了,但無論船津再怎麼堅持,她們的問題一直都沒有進展。十一月中旬的來信裡,船津輕描淡寫的提到,日本內地的戰爭氣氛比台灣濃,到處可以看到婦女會的人在街頭,縫製千人針的活動,火車站每天都有新兵入伍的歡送會,他自嘲有一天接到召集令的話,至少是陸軍上尉的階位,不至於當小兵。在十一月下旬的土曜日,彗如接到的信裡竟提到,他的父親再度中風,每天需要有人隨侍在側,全日看護,他們的問題不但無法解決,他母親更以父親乏人照料為由,強迫他和一位大阪商家的女兒成婚,令他身心交瘁,困惱不已。
 接到這一封信,慧如知道希望渺茫了,她整個人幾乎要崩潰,她靠在若燕閏房的太師椅上,面無血色,若燕見情況不妙,急速把慧如扶到自己的床上,一面叫翠娥熬一碗薑湯,一面搖醒慧如,安慰道:
 「慧將,妳要冷靜下來,戀愛雖然甜蜜,但結婚是得嫁入男方家庭,不但每天要應付公婆,全家人甚至親戚。假若一開始就不受公婆歡迎,妳會幸福嗎?」若燕一面促慧如喝薑湯,一面分析著。
 「若燕,妳好幸福噢!都沒有這些麻煩。」慧如無力地訕訕而談。
 「我是最平凡憑媒妁之言,父母安排的婚姻,那像妳經過那麼強烈的愛情體驗。」
 「日本的小說家曾說,愛情是包裝著糖衣的奎寧,我現在是正在嚐化掉糖衣的奎寧藥丸。」慧如自我嘲笑的,但終於破涕而笑。
 「好了,我的小姐,笑得出來,有救了,我去拿一顆中藥的定神丸,妳最好睡一下,吃完晚餐,洗臉整妝後再回去,免得家裡起疑。」
 若燕給的定神丸效果果然不錯,讓慧如睡了一下午。
 船津與慧如分手訣別的信,不久就到了,還是十二月初也是土曜日,若燕一早就打電話到銀行來說:信是昨天就到了,因為她和母親去看新訂的傢俱和被面花樣,晚上回家才看到信,妳下班就來看信吧。慧如迫不急待的,下班就到若燕家,若燕一再叮嚀「要冷靜,不要激動。」

 信一拆開,那熟識略為右揚的優雅筆跡,略為零亂地寫著:
 「親愛的慧將,我現在以摧肝裂肺,傷心欲絕的心情,寫信給妳。我恨自己堂堂一個男子漢,卻無法克服一切困難,完成和自己愛人廝守在一起的承諾。我更恨自己,過去那麼堅定,海誓山盟的誓言,不到二個月就煙消雲散,幻夢破滅了。我是卑鄙的負心漢,懦弱的窩囊貨,妳罵我吧,假若能發洩妳心頭恨的話,我實在無法以筆墨來形容自己的悲憤,也無臉求妳原諒。」
 「前信所述從台灣回到大阪的家,家內一片紛亂,我被迫辭去銀行的職務,繼承家業,我立刻感到,我們計劃共築愛巢,自由自在的幻想,已將破滅了。但我依然想求其次,只求能相守一起奮鬥,不料家母極端反對,一是她根本不了解台灣,更不用說台灣女孩子,二在她的觀念裡,要當大阪商人媳婦,必需是身強體壯,經得起磨練,略懂大阪商界的女孩子。我與母親就這樣對峙。但日後,看到母親嚴厲的督促下,二嫂連喪偶的悲傷時間也沒有,每天早晨五時即起床,照顧一個唸幼稚園和另一個不到三歲的稚兒;一邊還要精打細算的指揮佣人,打理一家三十餘口的伙食。再到工廠幫忙剪裁制服,監督工人,工作過程一直到晚上,實在沒有過人的精力不可。一有時間還要去照顧父親。」
 「我心裡曾想,假若我真的迎娶妳進門,將來要過二嫂那樣的日子,又想到妳只適合彈琴的嫩柔雙手,纖細的身材,在父母呵護下過慣優雅日子的妳,如何承受?妳會幸福嗎?」
 「最近二嫂的娘家,已正式提出待二哥百日後即離婚的要求,因為二嫂尚年輕,我家沒有理由留她。這時母親開始為我安排以買賣為業的舊鄰居家的女兒,我與她相識,但無深交,在我抗拒的期間,家父再度中風,這一病,需要有人整天隨侍在側,一而再的災難降臨我家,令我心疲力盡,家母也沒有往日的意氣風發,跪求我答應她的安排,為人子的我屈服了,妥協在家中變故下。」
 「在無奈的情況下,我逼迫自己想,我已失去令妳幸福的條件,是卑怯的負心漢,但我還是盼望妳原諒我,成為終身的朋友。我是不是太奢求了。 船津洋介叩上」

 慧如的臉色一陣鐵青一陣蒼白,若燕接過信尚未讀完,慧如突然傷心欲絕地嚎啕大哭,若燕趕緊抱住慧如,安慰地說:
 「妳哭吧,盡量大哭,把心裡的苦悶哭出來,悶在肚子裡反而會悶出病的。」
 慧如哭了一陣子,怨憤交加悻悻地說:
 「若燕,我恨他,他原來是卑鄙的薄情郎,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一丘之貉,偽君子,他玩弄我的感情,我不甘心啊!我要死給他看,讓他一生良心不安,不得安寧。」
 若燕一聽嚇壞了,急忙地說:
 「慧如,您說什麼傻話啊!他既然是卑鄙玩弄感情的偽君子,值得您陪上生命嗎?妳應該嫁給比他優秀,條件優渥的先生,過幸福的日子給他看,依您的條件,還怕找不到有才情的郎君啊!妳可千萬不要做傻事,知道嗎?答應我。」
 慧如無言地點頭,若燕不放心地再問:
 「慧將!我問妳,妳老實的告訴我,妳和他有沒有,超越那一種關係?」
 慧如搖搖頭,情緒也略平靜下來的說:「我向天借膽啊,怎麼可能。」
 「那就好了,現在無論如何,妳要疼惜妳自己,勉強自己忘了他,提起精神,快樂地生活下去!」若燕安慰著又說:「我叫秋雄介紹他的醫大同學給您,將來結婚我們還可以互相照顧。」
 「若燕,妳不要急,讓我療傷一陣子再說吧。我現在那有心情。」
 「唉啊!療什麼傷啊,有新人,傷自然就痊癒了。包在我身上,但是妳要提起精神,快樂起來。」
 幸虧若燕一下午陪著慧如,不斷給她安慰與鼓勵與勸說,讓慧如情緒未致失控,造成悲劇。若燕要她休息一會兒,傍晚讓她洗個臉,重新化妝,再陪她到台灣人經營的日式料理店,吃饅魚定食。慧如沒有胃口,若燕強迫她吃下。餐後把自轉車留在若燕家,若燕叫了部人力車送她回家。
 若燕很少到慧如家,但慧如家人都知道,她是慧如的最要好朋友,也都很熱烈地一會茶,一會兒端上綠豆湯招待她。
 「恭喜!劉小姐,聽說妳要訂婚了?」母親麗卿女士,無話找話地說:
 「是的,所以常常拖著慧將陪我買東西,害她每次都回家晚了,很不好意思!請伯母不要見怪。」若燕說。
 「那裡,只要是和妳在一起,我就放心了。她的個性太內向了,好在有妳這位好友可以談心!」
 若燕又匆匆地陪慧如回閏房,叮嚀又勸說一陣才回家。
 送走若燕,環視房內一切,觸目所及的唱片和書本,都是與船津共同欣賞的東西。慧如不禁悲從中來,眼紅鼻酸起來。慧如怕母親起疑來看她,把燈都關了裝睡。她勉強自己尋找船津的可恨,偽君子,卑怯,不可原諒的缺點,想令自己早日脫離情網。可是,談何容易啊,與船津相聚的歡悅,共同討論文學,共享音樂之樂處,他的顰頻一笑,甜蜜的回憶,一幕幕映現在腦海裡,久久無法消逝。她不相信他就這麼輕易拋棄她。他是表裡不一,無情無義的薄情漢,翻臉無情的偽君子,不值得她留戀的人,她強迫自己這麼想,她恨他,他不應該玩弄她的感情,愈想忘記他,他的一顰一笑,瀟灑的身段,體貼魅力的身影,又盤據腦海,她就這樣竟夜未成眠。
 第二天起床,頭痛欲裂,全身無力,沒見到慧如起床,母親進來察看,麗卿摸摸慧如的額頭發燙著:
 「怎麼昨天還好好的,突然發燒了,唉!怎麼雙眼又紅又腫,妳是不是哭了?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歐卡仔桑?」
 「歐卡仔桑,不要緊張,我只是感冒了,喉嚨也痛,可能是是昨天洗冷水著涼了。」慧如急忙解釋著。
 「真的是感冒就放心了,看妳全身發燙,我換個衣服,陪妳去看病。」麗卿急著起身更衣,慧如急忙制止:
 「歐卡仔桑,妳不用急,我很累,讓我再睡一下,不如歐卡仔桑等一下到教會借個電話打給燕將,叫他帶些感冒藥和退燒藥給我。我不想再換衣服去醫院了。」
 「這樣麻煩燕將好嗎?」麗卿憂心的問。
 「歐卡仔桑,妳不用擔心,燕將的未婚夫常帶些藥給她,很方便。」
 母親猶豫了一陣才離開,慧如覺得全身無力,疲倦不堪,不久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若燕坐在身旁,看著她。
 「妳來多久了?現在幾點了?」慧如問。
 「我中午就來了,在妳家吃的飯,歐巴桑說,妳很累很想睡,我就知道一定是昨晚沒有睡好的關係,放心了,就在這裡,讀『哥德詩集』等妳醒過來。」
 「謝謝燕將,我現在很怕一個人在房裡!觸景傷情。」慧如說。
 「慧將!跟妳說過多少遍了,妳要面對事實,自己要堅強起來,妳自己不振作起來,別人是幫不了妳的。」若燕又氣又急的說,接著又想起來的說:
 「妳歐卡仔桑為妳煮了一鍋虱目魚麵線,也來看過妳好幾趟了。我去廚房幫妳端過來吧。」
 若燕正起身準備去廚房,母親麗卿己經進來了,老人家一再謝謝燕將,又說:
 「對了,妳肚子餓了吧!我去端虱目魚麵線來給妳吃。還有早晨歐多桑也來過,還怪我沒有堅持帶妳去看大夫呢?」說完就往廚房去。
 「妳看,妳歐多桑,歐卡仔桑都這麼疼惜妳,妳不覺得很幸福嗎?為了二位老人家,妳也要振作起來。」若燕叮嚀著。

 自從與船津分別以來,慧如在銀行裡過著鬱鬱寡歡的日子,新聞每天刊登有關日中戰爭的消息,牽繫人民的一喜一憂,記得八月八日才占領北京,舉行過提燈行列,十一月十二日又傳占領上海,同事又是一場狂歡,晚上的提燈行列,公司請吃晚餐,芝村支店長特別買來一打啤酒慶賀。
 「沒想到日中戰爭這麼順利!」大川春樹感嘆地說
 「對啊,這場戰爭一定會贏是早料到的,但沒有想到這麼順利,整個支那的大城市都被控制了嘛!」新調來的豐田小次郎附和著說。
 船津辭去銀行工作,回家當老板的消息已傳出來。
 占領上海的消息讓大家還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中,二十七日新聞又發出號外,南京又淪陷了。同事們驚喜若狂,整個支店陷入亢奮,陶醉在勝利的喜悅裡。
 第二天,頭條新聞刊出皇軍進入南京城的畫面。
 「你們看,在兩邊歡迎人都是支那人耶!」增井奈保子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嚷著。
 「也許支那大陸的老百姓,早就過膩了貧窮落伍的生活,盼望皇軍早日來安定他們的生活,提高他們的生活水準吧。」
 龜田課長自作聰明的解釋,大家都附和龜田課長的解釋。
 但第二版的下段也報導皇軍為攻南京損失不少官兵,國家將這些為國捐軀的官兵,立即昇二級官階,火化後運回日本,供奉在東京的靖國神社,遺族也可以繼續領薪俸,直到兒女成人或雙親死亡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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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連為了若燕的訂婚和結婚忙碌,讓慧如低落憂悶的心情,平靜下來。從若燕的婚宴回來,看到客廳裡燈火通明,圓桌圍滿了人,慧如也熟識的楊伯伯、劉伯伯、林伯伯,一位手邊放著拐杖、年紀較輕的人,還有她的父母親、大哥、大嫂一家人聚在一起,母親看到慧如從窗前走過,急忙叫住她,這一個月的詩社例會正輪到彗如家舉行,母親要慧如進來一起聽,歐多桑向在場的客人介紹彗如︰
 「黃桑,這位是我小女兒在銀行吃頭路,慧如!黃桑是被日本徵召到中國大陸擔任翻譯的,是劉伯伯的遠方姪兒,他是在戰地,大腿被炸廢了。揀回一條命,但殘廢了,可以退休。他要告訴我們有關南京陷落的實況,妳剛好趕上,太好了。」
 全屋裡十幾對眼睛,都注目著黃桑,在燈光下,她覺得黃桑面黃肌瘦得有點可怕。
 「我要退伍前已向軍方宣誓,關於戰爭的內容不得說出去,但是我畢竟是中國人,不吐不快,所以今晚我談的事,請各位千萬勿再傳出去,萬一洩漏出去,被日本政府查到,我的命就完了。」
 黃桑慎重地壓低聲音聲明,再小心翼翼地說︰
 「日本軍在國內,看起來人模人樣,一副有規律、有制度,令人尊敬的樣子。一旦去大陸戰場,每一個人都變成了另一個人,不,是變成了一群禽獸妖魔。你們一定無法想像,他們在大陸所到之處放火燒屋,見人就殺,見女人姦污後再刺死,我看了不寒而慄,到了南京竟然無論男女老幼,連七老八十的老人和三、四歲的嬰兒都不放過,為了節省子彈,還強迫他們自己挖戰壕,再迫他們跳進去,通通活埋,他們簡直不是人,而是從地獄裡放出來的魔鬼。」他心有餘悸地訕訕而談。
 大家聽得悚然驚心,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黃桑繼續說︰
 「我中了中國人的手榴彈,左腿被炸斷,暈了過去,被後送到野戰醫院,住了一星期,才被送回台南陸軍病院。我暗自慶幸,雖然我這一輩子殘廢了,但我從此不用再目擊那慘不人道的阿修羅場,目睹自己同胞被殘殺,卻無法挽救。」接著又說︰
 「我受良心的苛責,至今常半夜驚醒,時常夢到自己同胞哀嚎和呼天搶地的慘叫聲。夜夜無法成眠。」
 「你殘廢了,日本軍隊有給你什麼補償嗎?」父親關心地問。
 「有,他們給我的殘廢手當(給付)三千七百多元,大約兩年多的薪餉。」
 「那你今後準備怎麼生活呢?」楊伯伯也關懷地問。
 「要不要乾脆到我米廠做會計?」開米廠的林伯伯,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謝謝各位長輩的關心,目前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待一切交代完,我已決定去竹溪寺當和尚,家人也同意了,我和主持法師談妥了。我要放棄塵緣,晨鐘暮鼓,拜佛念經,為祖國同胞的亡靈超渡一生。」黃桑說著說著,傷心的淚溢滿眼眶。
 「唉!可惡的日本仔,毀了一位優秀、前途無量的台灣青年的一生。當時老黃不應該帶他去哈爾濱,因為懂些支那語,才被徵去當翻譯,因此發生這一場災禍。老黃自己也在滿州都沒有回來,現在不知怎麼樣了。」楊伯伯一再嘆息地說。
 「那你去當和尚,你家裡的人怎麼生活呢?」父親德旺又關心地問。
 「家裡還有一甲多的農地,兩個弟弟與幾個姊妹都長大了,可以幫忙。生活應該過得去。」
 「黃桑!依你看,『支那』,會很快就投降嗎?」慧如小心翼翼地問。
 「不可能,南京大屠殺已引起全中國人的憤怒,即使日本人再厲害,他們以游擊隊的方式不斷地破壞日本人軍營或暗殺日本將領,中國人在暗處,日本人在明處,日本就就算再厲害,在人地生疏的環境中,根本無法控制整個中國的,反而成為布袋中的老鼠,時間一拖長,日本人會敗得很慘。」黃桑自信滿滿地說。
 大家感慨萬千,義憤填膺地談到深夜始散會。客人走了之後,父親告訴家人說,黃桑的父親,年輕時去過支那南京,懂了一些支那語,被日本人誘說到滿州,向民間搜購物資、軍需品、糧食品等,轉賣給日本的卸用商人,起先生意做得很順利,便攜帶家眷過去,也讓黃桑念幾年支那的中學。後來看時局不穩,叫他們母子先回台灣,黃桑在台灣念完高中,又考上高等學校,準備考大學那年,被徵召去當翻譯,黃桑長相俊帥,是個既聰明又優秀的青年,如此下場實在令人惋惜。父親說完,嘆息不已。又想到日本仔那殘暴的行為,再咬牙切齒地說︰
 「可惡的日本狗,無惡不作,殘暴不仁,這一種人類,為什麼,老天老是讓他們處處勝利?還有天理嗎?不受天譴?」
 慧如回到自己的房裡,也累了,躺在床上,腦子裡卻一直想像黃桑所說的殘忍恐怖的場面,實在無法把那狂暴殘忍的日本人,和平日共處的日本人,聯想在一起,但黃桑今晚說的一切鐵證如山,不會是假的,那麼日本人是雙重人格的民族?包括船津在內?幸虧是船津先變心了,要不然即使船津的母親同意兩人的婚事,父親這一關,一定也過不了。也許這一段姻緣不成也好,要不然,災禍不斷,她又想像船津若在戰場,也會是由貓變虎,殘暴殘酷,面目猙獰的人嗎?想到這點,不禁輾轉反側無法成眠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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