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如回到家,全家人正在餐廳用餐,停好腳踏車進去,看到大家在吃豬腳麵線,始想起今天是弟弟景雄的生日,他有一點埋怨地翹著嘴說。 「今天是我的生日,大家等妳回來一起吃 ,結果妳這麼晚纔回來!」 「啊!鵝免奈賽,(對不起)我去若燕家裡聊過頭了,也在她家裡,用完餐了,不過你的禮物,我早就準備好了,這個姐姐夠意思吧!」慧如又撒了個謊,好在禮物上次去「林DEPART」時順便買好了。 「這還差不多,禮物是什麼?」景雄急著問: 「暫時保密,等一會接到禮物才會驚喜。」慧如逗著弟弟說。 「景雄,你明年就要考中學了,準備考那些學校,想好了嗎?」在糖業試驗所勤務的大哥景福關心地問。 「我準備考台南一中,和二中兩校。」 「台南一中?不是大哥潑你冷水,不要奢望了,那是日本人讀的學校,每一年只象徵性的錄取一、二個台灣囝仔,別浪費精神吧!」 「景雄的成績一向很優秀,讓他碰碰運氣說不定有希望!」 「妳們女人家懂什麼?台灣的升學制度,學生的成績只占50%,另40%靠班級任師的評語,等於升學的命運掌握在級任教師手中,而且他們日本仔對學生的評價,一向偏重在學生的家庭背景,例如大地主的子弟,醫生的子弟,像我們領薪階級的子弟算什麼?」 「大哥也未免太看輕自己了,我們家庭有什麼不對?歐多桑也是教育家,我們也算是書香門第吧,也許日本人也有有良心的老師!」慧如有些不服氣的反駁著說。一直默默地聽兄弟討論事情的歐多桑也插嘴開口說: 「景雄,你大哥說的話沒有錯,你們都忘了,當年慧如不是也是選擇考一高女和二高女,以她的天資會考不上一高女嗎?結果還不是只考到二高女!再說何必混在日本仔的學校中受日本囝仔的蔑視過日子呢?」 「歐多桑說的沒有錯,讀台南二中畢業也有很多人考上醫專的呢。」 「醫大或醫專是台灣的社會中,最受尊重的學歷。」景福說。 「謝謝大哥,我會再慎重考慮的。」景雄一心想早點結束聽訓。 「景雄,大哥的看法沒有錯,我們台灣人在日本仔的心目中,永遠是殖民地人民,矮他們一級,我們無需要和他們混在一起受辱。」母親麗卿也打圓場地說,結束這一場考中學話題。 慧如回到自己的房間先把弟弟的禮物,送到隔壁景雄的房裡,景雄等不及地打開一看,是一雙雪白的運動鞋。驚喜的狂叫起來。 「謝謝我的好姐姐。」景雄抓著慧如的雙肩表示感激。 慧如回房,拿了換洗衣物去沖了個澡,回房,習慣地彈了一段琴,覺得彈得不順,只好草草結束,轉轉留聲機的把手,把史特勞斯的「深情圓舞曲」放到唱盤上,再翻開看了一半「夏目漱石的貓」,但無論如何也看不下去。只好上床發呆。 慧如很擔憂,歐多桑和大哥都那麼怨恨日本人,父母讓他(她)們接受日本教育,那是認為將來要在日本社會裡生存,沒有日本學校的文憑,是無法生存的。父親林德旺的父親(祖父)是開中藥舖的,漢文的根基很深,父親小時候跟在祖父身邊唸漢文,從「三字經」、「古文觀止」、「四書五經」,直到十三歲始進公學校。畢業後,去台北唸了四年國語學校師範部,結業後被派到台南鄉下公學校擔任初級班老師,因漢人與日本人相比,待遇、昇遷都差了一截,幹滿了義務年資,就離開學校,當時他們家有拾數甲地,祖父被日本人誘說,改種甘蔗,成為蔗農,等到甘蔗種成,享受不到二三年好利潤,日本的製糖會社,便以各種藉口和手段,開始壓縮甘蔗價格,剝削蔗農應得的利潤,後來父親因有這層關係,又進糖業試驗所工作,在試驗所還是遭受不平等待遇,他老人家進一步知悉,原來日本人不但將台灣特產:砂糖、鳳梨、香蕉、稻米和煙酒等,以設公賣局或各種名目加以控制,獨佔市場,將物資運銷日本和外銷國際市場。原來這就是日本仔控制台灣經濟,殖民台灣的利益目的。父親幹了數年又離開試驗所,賦閒在家,幫著祖父照顧中藥店。 但他老人家,總算務實認清時局,認為既然被日本人統治已是無可奈何的事實,應該讓下一代子弟好好接受日本教育,有好的文憑始能打入日本社會,生活始能改觀。不料,老大景福入學後學業平平,沒能獲得理想的學歷,重踏父親的覆轍,依然過著,滿腹牢騷的領薪生涯。雖然如此,糖業試驗所畢竟是生產單位,比一般機構,待遇略高,也常有糖配給,他勸景福還是委曲求全,幹下去。既然是吃頭路(領薪階級)的命,看來看去也沒有更好的頭路可換。再說他們還擁有祖上遺留下來的蔗田與二間店舖出租,生活還過得不錯,應可列入中產階級吧。 父親林德旺是廿二歲那一年由祖父作主與李氏英成婚,生了景福,雅琴一男一女,李氏不幸在生雅琴時,患了月內風(產褥熱)撒手人寰,因為嬰兒乏人照料,在一位遠親介紹下,將喪夫不久被婆家逼迫走頭無路的麗卿聘為乳母,麗卿長相俏麗,個性溫柔,照顧二個孩子無微不至,甚得父親的賞識,三年後成為繼室。慧如、景雄即麗卿所生。四個孩子中,景福、雅琴,學業平平,景福唸商業專修,雅琴唸和敬家政女校後,在一所幼稚園當老師,已婚,夫君是國校老師,二人都住在學校的宿舍。好在二個人都個性溫和乖巧,也很尊重麗卿。大嫂貴娥是高等科畢業的,為人能幹但個性強,很勢利。因父親尚健在,看不出有什麼忤逆行為,已生有二男一女,目前懷有身孕。慧如與景雄,較聰明伶俐,學業優異,給家庭帶來無限的希望。他盼望景雄將來能順利考進醫專,慧如進公學校即讓她學鋼琴與各項才藝。培養她高雅的氣質,希望將來能嫁入名門賈戶,因此對慧如的家教也特別嚴厲。 那天與船津相聚一下午之後,兩人都深深地墜入情網。他們珍惜每一土曜日下午的相聚,他送給她日本內地新出版的文學書籍與古典音樂唱片,兩人共同迷戀古典音樂世界,討論文學天地。她陪他走遍安平古堡、赤崁樓城、鹿耳門。他傾聽她說明每個古蹟典故。他們也散步日本神社,他特地託人從日本寄來一些寺院神社,旅行地點的景色照片,一張一張介紹著。說真的日本內地的景色真美,好迷人。 有一天,他們坐在日本神社的境台樹影下,他告訴她有關他的故鄉,他的家境,他說: 「我們家是純粹的大阪人,在日本,東京與大阪又分為關東、關西地區,二個地區的風俗習慣、環境完全不同,關東,屬於東京地區,東京是日本的首都,是政治的舞台,東京人叫做『江戶子』,個性直爽急躁,講義氣,吃東西較喜歡甜味清淡。關西的代表地區是大阪,大阪是商界之都,大阪商人身段軟,個性勤勉,重信、重利。飲食味道重而鹹。他的家在大阪淀川附近,是家百年老店舖,算是中型的吳服問屋(和服布料的批發商),到昭和初,祖父又開發做學生制服的被服工廠。目前和服布料的批發由大哥船津洋太負責,制服製造廠由二哥船津洋次經營。家父因有氣喘宿疾呈半隱居狀態。目前兩家店舖的經濟大權,由母親敦子掌控。母親是典型的大阪商人的女丈夫(女強人),是位個性固執,嚴厲的人。每個媳婦娶進門都要接受母親嚴格的訓練,成為節儉、能幹、機靈的標準大阪商人妻子。還好我是老么,母親從小寵愛我,因為我會唸書,就盡量培養我唸最高學府,我當年是想唸京都藝大或文學系,但因母親堅持一定要考商科,我只好妥協,改考一橋大學的商業系,不過我最慶幸的是,我不用繼承家業,將來若我們結婚,我們可以住在東京或勤務地,過小家庭生活。」他說到這裡以陶醉熱切的目光凝視著慧如說。 「啊啦!你說我們是指誰啊?」慧如俏皮地反問。 「當然是妳啊,難道妳會拒絕我?」他驚異的目光直視著她。 「奇怪啦!你從來也沒有對我求婚,我也還沒有考慮過要不要嫁給你,你會不會太一廂情願了!」 慧如故意翹著嘴裝著不高興地說。 「失敬,失敬,我說過頭了,不過說真的,我是真心的愛妳的,難道妳沒有感覺嗎?」他緊握著她的雙手說。 「嗯,人家都沒有說過愛我,我怎麼可以一廂情願的想呢?」 她羞答答地。 「哪,我現在已經向妳正式告白了,妳會反對嗎?」 「好,我得回家認真的想想看。」慧如反而調侃地回答說。 「好啊!妳拿翹起來啦,看我整妳!」船津湊過來搔她癢。 「救命啊!」 兩個年青人像一對小孩子似的追趕起來,嗔叫聲引起一對來參拜的日本老夫妻側目,二人始迅速地收歛靜下來,坐回樹影下。 「說真的,我早就計劃好,等過年的時候回去取得家母同意,再正式向妳和妳家裡的人提親,妳不會反對吧!」船津認真地直視著慧如。 「這一問題,我覺得,第一,令堂方面能不能\順利過關,我很懷疑?再說我家裡會不會同意我也不知道,我們的問題,我總覺得困難重重!」慧如憂心忡忡地表示後又說: 「我們的事,我也還沒向家裡說起,畢竟我們認識不到三個月。」 「喂!我的小姐,妳在懷疑我們之間的感情,三個月還不夠嗎?不要讓我睡不著覺啊!拜託!至於家裡方面的問題,無論多困難,只要我們有心裡準備,不達最後勝利絕不罷休,好嗎?」 慧如默默不語地點頭。船津又著急的鼓勵又安慰著慧如: 「好啦,事情也許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麻煩,不要太悲觀,不要擔憂,但要努力啊,我們日語有一句諺語說:女人生產擔憂不如生出來快。妳一定聽過。」 他的話令慧如破涕為笑,那晚,他們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吃了定食才分手。 這一天,慧如又超過門限,家裡的人已吃完飯,大嫂在收拾碗盤,父親、母親雙雙坐在客廳裡,父親拉著臉,一付怒氣寫在臉上,看到慧如就嚴厲責問: 「妳自己看鐘,現在幾點了?」老人家拉高嗓子不悅地又問:「妳去那裡了?今晚好好給我說清楚!」他怒氣未消的說。 「慧將(日本人對平輩和晚輩的愛稱。)不是歐多桑在說妳,妳每個土曜日只上半天班,也不用上才藝課,怎麼這幾個土曜日,都逛到這麼晚才回家,妳瘋到那裡去了?」母親也插嘴道: 「是啊,同樣是吃頭路,過去雅琴在家,規規矩矩的回家吃晚飯,那像妳,土曜日下午都跑到那裡去了?妳再不像話,乾脆不要吃頭路好了,歐多桑還不差妳的那一點薪水。」 「歐多桑,歐卡啊桑,鵝免奈賽(對不起),是若燕最近要訂婚了,我平常也沒有時間去,只有土曜日纔能去 ,陪她去林DEPART買東西啦,商量些什麼事情的,難免會超過時間嘛!」慧如裝著受委曲似的辯解說: 慧如,最近撒謊慣了,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地,好在家裡沒有電話,沒有辦法去求證。但內心難免感到無限的心虛內疚,可是在現在的家庭環境中能說實話嗎?不被打死才怪,可是將來若船津真的來提親,不知怎麼辦?反正還有半年後的事,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再說吧!一陣沉悶後,母親麗卿才興匆匆的問: 「燕將要出嫁了?是不是妳說的,要嫁給那個在台北唸醫生的?準備什麼時候出嫁?嫁妝一定不少。」 「還用說,他們準備秋天先訂婚,明年春,等秋雄桑醫校畢業後結婚,秋雄桑還要留在台北醫院裡當住院醫師二到三年,學經驗與歷練,再由燕將娘家出資開診所呢。」慧如暗喜自己成功地轉移父母的追問。 「唉,燕將真好命,家境好,又找到這麼有才情的女婿,結婚就可當先生娘。」麗卿無限羡慕讚嘆地說,接著又說: 「倒是妳這個孩子,上次黃阿姨給妳做的媒,那個開牙醫的妳又嫌人家東嫌人家西的,妳這孩子也太挑剔了。」 「那一件婚事,我也反對,我曾叫人去打聽,那個人長得矮矮的,診所是在麻豆,家裡還在種田。那個牙醫是不是正牌醫專畢業的都成問題,哪能配得上我們慧將。」父親突然插嘴表示自己的看法。 「好了,這件婚事我早就回絕掉了,可是媽要提醒妳,妳們父女不要挑仔挑個賣龍眼的。」麗卿自討無趣的說。 「哈!大丈夫(沒有問題)!憑我們慧將的長相、氣質、條件,怎麼會嫁不到有才情的女婿。」父親忘了剛才正在責備慧如,竟露出慈祥的目光又得意又開心地誇讚慧如。 「嗯!阿里鵝多噢,還是歐多桑最了解我了。」慧如趕緊,拍拍父親的馬屁。 「咕啦咕啦(喂喂)誇讚妳二句,妳就得意忘形了。時間不早了,快進去,洗澡吧!水都冷了。」 一場原來緊張的關頭又輕鬆地過關了。讓慧如鬆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