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物語



  



 第十二章 走出陰霾

 

 新店開張避開農曆七月,訂定民國卅九年農曆六月廿日新曆七月十五日開張,慧如母女、母親麗卿、弟弟景雄一個星期前就搬到三樓了,哥哥景福也為了慶賀慧如的新店開張,提早一天就趕到台北住到三樓的客房。麗卿恐怕景福問美智子的問題,早就謊稱領養在日本空襲的孤兒,因為美智子還年小,不要在大家面前提起,所以景福也未敢問。
 慧如一直忙得在一樓佈置店面,她把人偶穿上自己設計的矮領、花紐扣、滾邊、鬆腰,在後面開拉縺的改良式短袖旗袍和幾件日本、歐美最新流行的洋裝和套裝。
 淑紅姐送的檜木橫扁的店招牌也妥妥當當地掛在店中央的橫樑上,兩邊垂下紅花球布條。
 當天,淑紅姐像自家在辦喜事般地,一大早就大嗓門的喊著:
 「慧如,今天有沒有煮小湯圓?今天來的客人要請吃湯圓,以表示圓圓滿滿,大吉大利,準備的碗、湯匙夠不夠?不夠我到我店裡去拿!」
 「大姐早!對喔!我忘了,幸虧大姐提醒了我,我叫我母親快去早市場買。」慧如急忙的要喊卡仔將時,淑紅姐急忙制止說:
 「老人家行動較慢,還是我回去叫年青的去跑一趟比較快,我順便帶些碗、湯匙好了。」說完就轉身回去了。
 九點後,花藍、花圈陸陸續續送到了,都是一些老顧客、官夫人送來的,讓慧如感動不已。不久賀客絡繹不絕的進來,朝美、朝美婆家一家人,朋友、官夫人、老顧客、戴教授由淑紅姐陪著進來,戴教授現在已是淑紅家的常客,他常送來他自己的作品、詩集,她們才發現他原來是一位著名作家。他每一週來一次給淑紅姐和美智子教純正北京話。
 慧如穿梭在賓客中,忙得不亦樂乎。讓慧如更興奮的是她的創作新潮流簡易旗袍,被官夫人們看中了,大家紛紛訂做了好幾套,也讓周秘書玉蘭,忙昏了頭。
 中午,慧如在「三六九」的外省館子開了八桌,宴請賓客、家人,也順便慰勞這些年來同甘共苦的員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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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四十年,在公司的經營管理上理出一段落,已快屆晚秋了。這時候家明叫人捎來一封信,信上註明「緊急信」,慧如心裡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把信打開,果然寫著:

 「慧如姐:上封信收到了,恭喜妳,妳的堅持終於得到成果,並欽佩妳的努力與奮鬥。現在我有一件事,不知如何啟齒,可是在台灣我可沒有可求救的人了,我長話短說,我的太太美鈴三十八年八月發現患了肝癌,不及挽救,三個星期就過世了,她自從嫁到我家,為了要做稱職的妻子,又要照顧公婆,幫我照顧診所,一定是過勞死的,和我相聚也沒有多少日子,我就被迫離開了家,我實在愧對了她。問題是,她留下了唯一的骨肉,志傑僅三歲餘,現在請了一位鄉下奧巴桑在看顧他,他一出生就體弱多病,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我母親照顧我父親已心疲力盡,實在無餘力照顧志傑,我現在只有妳一人可依賴了,我母親也同意了,我一向視妳如親姐姐,慧如姐妳可答應伸出援手救我的志傑嗎?若答應就給我回信,讓我放心。 謹此懇託 落魄人家明」

 慧如看完信,心一酸,紅著眼眶,久久說不出話來,母親麗卿,看拿著信發呆的她,過來關心地問:
 「什麼事,誰的信讓妳那麼傷心?」
 「我曾給妳提過那在日本很照顧我的醫師,他因二二八事件逃回日本,結果她太太肝癌死了,留下三歲多的兒子乏人照顧,我想我明天就帶回來領養。」慧如說。
 「只好這樣了,又是中國政府害他們的,但她母親捨得嗎?」
 「他好像跟她家裡溝通好了。」慧如說完,感概無量地想家明這又是怎麼樣的人生呢?
 翌日,下午到了永康,一進李家與家明結婚那一天的情況完全變了樣,診所關著沒有人影,從邊門進去只看了一位奧巴桑,揹著小孩坐在小凳子上撿菜,慧如一進去她抬起頭,問她:
 「妳是不是找老先生娘的?」慧如一點頭,她緩緩地起身,領路到右邊角的房間,不久跟著奧巴桑出來的是家明結婚那一天見過一面的家明的母親,但若不是在李家,慧如幾乎要認不出來啦!家明辦喜事時那風光滿面、精明伶俐、高雅的先生娘的風姿不見了,站在她面前是,受盡歲月煎熬、略佝僂著背、鬢髮半白、弱不禁風、歷盡滄桑的老太太。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領引慧如到小會客室讓慧如坐下,親自倒了杯茶,嘆了口氣,淡淡的說:
 「是慧如女士吧!家明結婚那一天,我們見過一次面,唉!妳所看到的,家明走了之後診所也關了,要等老三後年醫學院畢業,退伍後才能再開業,現在家明他爸爸病一直拖著,只有一位奧巴桑陪我,因為她沒有護理知識,要請護添,可不容易,我們現在是賣田產在維持生活,死中國政府又偏偏在實施什麼三七五減租政策,簡直是迫得不讓我們這個家活下去了。」說到這裡,伯母愈說愈激動的雙眼淚珠潸潸地流下。慧如只好安慰她說:
 「阿姆,妳不要太傷心,再忍耐三年,公子一回來又可開業了,何況家明是暫時無法回來而已,妳現在是這個家的支柱,妳要堅強,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至於志傑的問題,不知家明有沒有和妳商量?」慧如技巧地轉入正題。
 「家明寫信告訴過我了,都怪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目前實在無力照顧志傑,只是他是李家的大孫子,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如刀割!」伯母說著說著又閃著淚光,哽咽著說。
 「阿姆妳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他現在還不會認人,比較好帶,還有妳的二公子不是在台北唸書嗎?請妳順便把他的地址和連絡電話給我,我會和他連絡,寒暑假,只要他方便,我就讓他帶回來,給阿姆看。」慧如一再安慰她老人家說。
 「對啦!妳沒有提起來我都忘了!我老二叫做家華,他好像沒有電話,地址我等一會抄給妳,我也寫信叫他先和妳連絡好了。」
 中午在家明家裡,陪伯母吃了一碗鮮肉粥,配蘿蔔干炒蛋,看起來她們家境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慧如等奧巴桑給志傑準備衣類、尿布、奶瓶之類。臨走慧如悄悄地包了五○○元紅包塞在正在午睡的李老先生枕頭下,抱著志傑告別了李伯母,家明的家。
 因為抱著志傑,又帶著一大包行李,到了台南慧如連去看若燕的時間都無法抽出來,直接搭特快車回到台北都已很晚了。
 回到台北後,慧如給「志傑」請了一位有護士經驗的卅多歲太太照顧,一星期後也和家明弟弟家華連絡到,兩人商量給志傑,打了俗稱牛乳射乳白色的射針,預防他冬天咳嗽的毛病,又在牛奶裡添加些營養品,不到三個月孩子從面黃肌瘦虛弱的體型慢慢強壯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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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戒嚴令」的陰影依然壓制著台灣人民的生活,大家所畏懼的,中央遷居台灣,突然空降狹小的台灣壹佰多萬人口,台灣人民還有生存的空間嗎?台灣不成為民不聊生的人間地獄不成嗎?
 不料是絕地逢生,台灣人不該命絕,中央政府遷台後,制止廢紙般的舊台幣肆萬元換一元的新台幣方案,這一點雖然犧牲了不少每日使用大量的鈔票的行業、商界,但終於阻止了無底洞的幣紙貶值風暴,加上「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公地放領」的農地改革,這一點給台灣的大小地主帶來巨大的衝擊與犧牲,但卻給在台灣占大多數的佃農(無農地的靠租地耕農的農民)獲得意外之財而感激政府。
 接著韓戰爆發,美國突然重視台灣在亞洲地區的戰略地位,宣佈「台灣海峽的中立化」宣言外,政府運用導入美援經費復興農業經濟,令台灣的經濟、治安漸漸安定下來。
 民國四十年後,天生克苦耐勞勤儉的台灣人,開始配合政府經濟政策,從代工、加工、成衣、紡織,逐步發展下去。
 民國四十二年夏,景雄東吳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加入慧如公司正式任職,那一年,已具有與戴教授正式簽約該校每年的制服,均由紅恩公司承製的事業基礎,給景雄很大的鼓勵,後來景雄又拉一位同學跟政府一起來台的流亡學生曹念祖,起先,慧如覺得他是外省人不放心,經不起景雄一再保証說他人品不錯又聰明,因單身來台無背景,很勤奮向上,景雄讓他負責業務,跑各機構、學校,不到半年也跑出可觀的成績出來,從景雄進公司後,慧如的工作終於鬆了一口氣,她現在只要上午上班,與景雄關心業務的推行情況與批示新潮旗袍部與洋裝部的設計件,至於下午的時間就完全空閒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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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傑滿五歲後,慧如把志傑送到一家私立幼稚園。頭幾天慧如不放心,一直陪他到他與同學專心遊戲始離開。到下課前再忙也放下一切跑去接他回來,這孩子個性內向,除了照顧他的阿菊阿姨外,就纏著慧如不放,到了晚上,阿菊再怎麼哄他都不睡,一定要慧如陪他始安心地入睡。有時候美智子也半嫉妒的逗他與他爭慧如,看他爭的臉紅使勁狀,又可愛又令人痛惜。
 這一天慧如去接志傑下課,路過沅陵街菜市場,吵著要吃碗粿,慧如依他買了一碗粿,等他在店裡吃完它,再慢慢走回公司。要經過公司服務台秘書的洪小姐,稟告她說:
 「董事長,有一位李先生在會客室等董事長。」
 慧如以為商業上的顧客,讓志傑回三樓自己就走進樓梯左邊的走廊,跨進會客室的門,意外的事讓她茫然失措。
 「是家明嗎?怎麼是你。」慧如語無倫次的問。
 「大姐,我是家明啊!沒有事前告訴妳,讓妳吃驚啦!」他一笑,昔日的風釆出現了。
 「好啦!我們回三樓的住家。再說……」慧如帶著家明上三樓的家,會客室坐下來。喝下一口佣人遞上來的烏龍茶,始說:
 「我這一次是和老大吳錦堂一起坐台灣外銷香蕉船回來的,老二王寬敏於六月初出獄了,給了他們信,說他們都沒有事了,可以放心的回台。我託常給我與老大帶信的香蕉船的二副施大哥炳勳兄,先和台中的老二寬敏兄連絡問詳情後,始等不及的坐施大哥的香蕉船回來的。」家明一口氣說完,又深喝了一口茶。
 「太好了,回來就好,恭喜恭喜。對啦!阿菊快帶志傑出來。」慧如喊照顧志傑的阿姨阿菊,不一會兒阿菊帶著已換了家常服的志傑。
 「志傑!是我兒子。」血脈相連,家明已興奮的凝視著志傑。
 「阿傑叫爸爸。」慧如拉著志傑的手帶到家明面前,催他叫。志傑望著自己面前的大男人,羞澀地躲到慧如身後,望慧如而沒有叫。
 「也難怪,其實我們根本沒有見過面。」家明尷尬地騷騷頭說。
 「來,慧如阿姨告訴你,你每次回阿嬤家,阿嬤不是都指著一張照片給你說那是你爸爸,那麼他像不像照片裡的他。」慧如把志傑抱到自己的膝上,慢慢地提醒他,志傑想了很久始點了點頭說:
 「他是新郎。」
 「對了,我帶了一部機器汽車來要給你。喏!拿著。」家明想起來從皮包裡拿出新流行的日本電動火車。
 「快叫爸爸,給爸爸說謝謝!」慧如再教志傑喊爸爸。志傑拿著火車又高興的把玩片刻,才小聲叫一聲:「爸爸!謝謝。」
 看家明激動的紅了眼睛,緊抱著志傑,不斷嚷著、又吻著。
 「乖,阿傑,爸爸在日本天天想著你,爸爸好愛你,好想你噢!」害志傑好不自在的跑回慧如身邊。
 「大姐,謝謝您,把志傑照顧的這麼壯又可愛。」家明感激地向慧如深鞠了一躬。
 「我們之間還客氣什麼,其實志傑這孩子也長得太可愛好討人喜歡,值得人家疼惜哪。」慧如被道謝的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又想起來問:
 「唉!你行李呢?」
 「噢!沒有多少行李,我放在紅葉旅館,我和吳錦堂大哥昨天先去台中王寬敏二哥的若山病院,拜訪他,住了一夜,昨天晚上太晚了,所以和大哥住了紅葉旅館」。
 「你回家了沒有?」慧如問。
 「還沒有,準備下午就回去。」家明表示。
 「這麼快?要不要在我這裡打個電話回家?」慧如提醒著。
 「不用,我要給兩位老人家驚喜!」家明說。
 「那中午,我們到附近一家新開的廣東料理餐廳用餐,叫我大姐,淑紅姐作陪。對了,這一次您要不要帶志傑一起回家?」慧如徵求家明的意見問。
 「大姐,今天中午,我們就在家裡用餐好啦!我還有好多話,實在不方便在公共場所說,外人在場也不妥。真的,吃並不重要,志傑我看他和我還有一點陌生,帶回去不妥吧!還是讓他繼續在這裡,我先回去一趟再出來,好不好?」
 家明這麼說也有道理,於是慧如叫阿菊去廣東餐館叫三盤菜帶回家和家裡的便菜一起吃。
 奧巴桑阿治已把餐桌整理好,二人就移步到餐廳,慧如說:
 「中午通常就我和志傑二人用餐,我母親回台南去了,我弟弟現在就在公司給我負責,中午和員工在餐廳吃,晚上才回來,美智子四點就可以下課了。她已唸小學四年級了。」
 「美智子我也好久沒有見到她,好想念她噢!」家明懷念的說。
 「是啊!你下午那麼早就要走,碰不到頭了。」慧如不勝惋惜的說。
 「沒有關係,我會儘早再上來的。」
 「好!現在你該談談你逃亡歷險了吧!」慧如催促他說。
 據李家明說:他三十八年那年在慧如那裡拿到盤纏費,就在蘇澳找到魚船,談妥十兩金子負責載到日本小漁港,在蘇澳一家農家待了二天,深夜出發,同船的有另外七人,都是二二八逃難人,小船在海上半行半漂流半個月始到了日本小漁港,好在那時候日本海防不甚嚴,與同逃難人分別後,他去投靠還住在日本的老三胡金城「古月城二」,他已在岳父的醫院當副院長。這時老大吳錦堂,早一星期也來投靠老三,胡醫師安排他在內科當醫師,家明去也被安排在小兒科當住院醫師。翌年家明申請母校帝大研究所通過,就開始在母校的「慢性病」醫學系當研究員,晚上繼續在「若山醫院」當住院醫師,因為這樣才有地方住,領些薪水應付生活。
 「去年,論文通過榮獲博士學位,算是因禍得福吧!有關我們被搜捕的原因是和老二王寬敏醫師在台中二二八事件時,因為給二二八叛軍首領吳振武醫治外傷而被捕入獄,同時家裡整個被翻箱倒櫃搜查,結果我們『曙俱樂部』的聚會名單被當做不法組織追查,就是我被逮捕的原因。」
 後來,王家用盡關係找了情治單位姓史的高官,又臨時賣了一塊田,湊足了五萬元去賄賂,軍方說因為他給台中二二八事變的二七部隊吳振武治病是事實,所以只能改筆錄說是不知情,改以自首的方式,判刑六年,曙俱樂部也以同學聚餐的名單交代。後又再賣一塊地湊三萬元去活動,最後在綠島獄中,學習行為優異,提早出獄。
 「他出獄後立即跟我們連絡,我與老大因不放心家裡情形就跟香蕉船回來了。老六兄弟對台灣失望了,決定留在日本住下去了。現在兩人都在北海道的鐵道醫院當主治醫師了。」
 「現在的日本情況如何?」慧如關心地問。
 「唉!早知道台灣會變這樣我們不應該急著回來。」家明喝完慧如給他添的雞湯,嘆了一口長氣,繼續侃侃而談:
 「日本已完全脫胎換骨了,日本戰敗反而因禍得福,米軍麥克阿帥將軍戰勝後駐進日本,徹底毀滅了日本軍國主義,導入了美國式的自由民主政治的制度。雖然一部份高級軍官都遭被審判判決的命運,但一般老百姓經過了二、三年混亂後,對日本的政治制度得了信心,又獲得美方援助,全國開始胼手胝足為復興家園,建設新國家奮鬥,不到了幾年整個日本像脫胎換骨,新建設的東京市比舊東京更豪華、現代化,同時經濟也復興了,現在的東京已比戰前更繁華,物質豐富,人人對生活都充滿信心,當年沒有回台灣的人,有很多年戰後時期做闇市,利用PX(供應美國駐美軍人之福利社)管道流出來的物資販賣發了財,開始搜購還便宜的地皮,開新興行業,柏青哥店,都成了大富翁了。尚有美援中大量的奶粉都供應中小學,不到三年年青日本人的身高都明顯得高了。」
 慧如驚奇又興奮地聽完家明對日本的現況,想到自己若留在日本又是什麼樣的場面呢。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再回日本呢?」慧如問。
 「我在連絡的家信中,讀到家裡為了我的逃亡,診所關了,現在家況很糟,我得先回去看看實際情形,說不定等後年家宏服完兵役回家重新開業的這段期間,我會先在家裡開業一段期間,解決家裡的困境,還有我本人也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家明把後段話說得神秘兮兮的。
 「什麼事說得那麼神秘兮兮地!」慧如抿笑著睨視著家明問。
 「下一次來再說吧!時間不早了。」家明望了壁鐘,也已二點半了,急著起身說。
 家明留下了詭異的一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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